『两人各怀心思之时,一旁的婴却满腹狐疑地追问道:“菇?哪个蘑菇,那里有蘑菇吗?〞
一句话就暴露了这货的文盲底细,看来方才的考校还不够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着那件方天觚缓缓道:“左角右瓜的觚,是那大开口细长颈,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颈饰蕉叶纹和蛇纹,器上还有铭文的那件。和爵一样,两者经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说的觚不觚又是什么意思?是孔子说过的话吗?〞婴已经完全养成了不懂就要问的习惯,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被人嘲笑,因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连这样的发问机会都没有。
“嗯,那是《论语·雍也》篇中的,你还没学到。〞少年上卿温声解释。也许是他少年时的学习几乎都是自学,虽然后来有师父教导,但他也知道无人可问全靠自己摸索是多么痛苦,所以才会对婴格外耐心。
扶苏也并不觉得因此而耽误了他的时间,微笑着站在寒冬的阳光下,听着少年上卿娓娓道来。
觚在商代最初制造出来的时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棱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饮器,曾有云“不能操觚自为”便指觚的多寡与饮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关,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拥有此器。而这一点倒是符合太后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饮酒,到了周朝时,百姓便少有饮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复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随之变化,棱角渐渐变得圆滑,甚至到了后期所制作的觚,都是圆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实际上是孔子哀叹觚都不像是觚了,那还算是觚吗?以此来借喻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的风气。在他老人家看来,周礼是尽善尽美的,而诸候乱战,都已经把这一切都破坏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乱局面。
而太后的事迹,虽然并没有在明面上流传,但私下里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在秦庄襄王去世之后,太后和吕丞相有了私情不说,之后还又养了一个面首嫪毒,和对方鬼混,居然还为秦王生下了两个弟弟。可还不知足,那嫪毒居然还想表害秦王篡位。秦王知晓后,杀到两人所居的雍宫,车裂了嫪毒,摔死了他的那两个便宜弟弟,再把太后圈禁了起来。
扶苏也不好评价长辈,但风闻这些轶事,也难免心中鄙夷。若对那嫪毒是真爱,就拼着命舍去太后的名头,真正嫁给对方不就得了吗?又不是夏姬那种“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祸国殃民的妖姬,何必贪恋着荣华富贵,又纵容情夫去谋求权力,都不把自己儿子的感受和安危放在眼中。虎表尚且不食子,太后这种情况,用“觚”来影射,倒真是贴切。
甚至连这句话出自的《雍也》一篇,正好也切合了太后幽居雍宫的雍字。扶苏越听越觉得自家小侍读真是心思缜密,再加之方才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条陈,假以时日绝对是栋梁之材。暗自懊悔自己为什么在最初把关系弄得那么僵,这下好感度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改进啊?!』
“好感度…这位扶苏大公子还挺潮流的。”还在上学的几位学子们纷纷捂嘴偷笑。
“……?”
扶苏完全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一脸茫然地看着老板。
但老板这个千年宅男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看向医生。
你问医生?他正在学子们中笑得不亦乐乎呢!
『“光这一件觚够吗?”少年上卿应付完了好奇少年婴,便回过头来问还在发愣的扶苏。
扶苏回过神,点了点头道:“一件足矣。”给那个幽居圈禁的女人送东西送多了反而会引起父王的不满。但什么都不送又说不过去。自从他十岁开始接手自己的私库之后,每年过年节的时候,也都会给太后送点东西,所以这次也是惯例。
安排顾存把那尊方天觚包好派人送去雍宫,扶苏也一挥手,让看了半天的弟弟们和王公子弟们去挑选自己喜欢的青铜器,选完再到顾存这里来登记所选物品。众人一阵欢呼,都毫不客气地一拥而上。有看中同一件东西的人,有互相谦让的,也有互相约战的,一时鹿呜居倒是热闹非凡。
“阿罗!你要哪件?”婴第一时间就抱了一个大盘子回来,他一个人还抱不动,采薇便在旁边帮他。
少年上卿瞧了一眼,倒也知道这货为什么会选这个了,因为这盘子上面铭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这小子八成是想多认几个字。但……他们的房间哪里放得下……
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少年上卿觉得当夫子的任务颇重,下次再多弄一些书卷回来吧,省得婴这小子再给他搬回来一个更大的青铜器。
他让婴去给自己拿那件最高的青铜树枝状的灯器,屋里还真是需要一个高一点的灯器,这样晚间看书还能保护下眼晴。
因为关注着婴,少年上卿同时也注意到,一直站在外围的王离,明显对武器更感兴趣,选了一柄保存有些不太完好的青铜钺。两人自半步堂那一晚争斗之后,就没再说过话,偶尔有眼神接触,也是王离先避开视线。
喏,就像现在这样。
微微一笑,少年上卿也移开了目光,正好看到将闾拨开几个弟弟,毫不容气地选了一件场内最硕大、最精美的青铜鼎。
少年上卿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扶苏,后者果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如墨般的眼神也越发深邃晦暗了起来。』
“……”
哪怕是医生,此刻也有点鄙视将闾。
你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隐藏一下自身呢?那狼子野心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吧。
放宫斗剧里,没两集就得挂。
『雍宫
位于咸阳西北二十里处,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得奢华大气的宫殿。昔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的宫室,现今已经悄无声息,幽静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芜的陵墓。
隆冬时节的夜晚,连鸟鸣虫唱都已经绝迹,地上还燃着几个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却依旧烘不尽这殿内令人心中发寒的孤寂感。
赵姬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聚罗衫,肩上披着缃色印泥飞云帔,下身穿着五色花罗裙,脚下踏着凤头履,头上梳着凌云髻,戴着一顶金芙蓉冠子。泰国以黑为尊,以她的尊贵身份,也自是可以穿与秦王一样颜色和制式的晃服绶带。只是她自少时起就喜欢颜色鲜亮的服饰,除了出席比较庄重的场合外,她私下都是怎么艳丽怎么打扮的。
红妆翠眉,面上敷了几层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纹路,两鬓少许银白的发丝也尽量用发饰掩住了。大殿之内点亮了零星几个灯盏,并不是灯油不足,而是这样的光线下,别人才不会看清她脸上的皱纹。身为一个国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尽管已经落到了最狼狈的地步,赵姬也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幸好她的儿子虽然把她囚禁在这里,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绝不苛待。只是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宫女,平日里禁止男人进入雍宫。
想到这里,赵姬瞥了一眼自从进了殿之后,就一直藏在阴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混进雍宫的。
大殿之中,摆了许多琳琅满目的礼品,大部分都是她该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饰,还有些就是赵国的战利品。赵姬出身赵国,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就是在赵国度过的,所以也许是为了迎合她的喜好,这些战利品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珍品,甚至还有赵国王室代代相传、只有王后才能佩带的一对龙凤紫蚌笄。
那是用一对稀有紫色蚌壳做成的发笄,经过打磨之后颜色还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莫测。而且蚌壳都是有弧度的,这对发笄却是笔直的,从长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断出那个蚌壳有多庞大,更不用说那上面雕刻的龙凤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了。赵姬曾经不止一次从信中听赵王太后说过此物,一见之下便立刻拿在了手中细细端详。
想当年那赵王后也不过是一介娼姬,两人还曾经在赵国的宴会上见过数次。当初谁曾想得到两个小小的舞女,一个会成为赵国的王太后,而另一个会成为秦国的王太后。
聪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会互相攀比,且不论赵国和秦国究竟哪个国力比较强盛,赵姬觉得自己还是胜了,毕竞这对龙凤紫蚌笋现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赵王太后是死是活,她却没有兴趣去了解。
把玩着这对龙风紫蚌笄,赵姬从一堆珍奇异宝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画过的眼梢随意地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大殿角落里站着的那人身上。
虽然殿内燃着的灯盏并照不到对方的容颜,但已经足以勾勒出对方栗色胡服之下强壮的体魄,每根线条都是那么完美。
赵姬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唇瓣,她已经被囚禁在这里足有十年了。嫪毒长得什么模样,她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雍宫一次,那么他就可以来这里第二次、第三次……』
“不会吧?大师兄他……” 汤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老女人’和阴影中的人,向自家师傅和二师兄求证。
“…没那么夸张。”青衣道人只能这么说,其他的他不正经就算了,也无伤大雅。可这方面,他总不好去带坏小孩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