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卫国，陈蔓佳后半生的生涯，从三十岁正式开始。
大概是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警察局的同事合伙给了凑了一份钱，说是给她的歉意。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就是他的肩章。
在印象里，张卫国从未戴过。
她没有要同事们的钱，而是拿走了肩章。
每次她和陈晞吵完架，她都会拿着肩章崩溃。
“卫国，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教育晞晞？”
她拯救了一个孩子，却不知道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
她认为自己非常失职。
最后她辞掉了现实的编辑工作，转战了网络。
起初，一份小说不够，她就写三份。
她那本【保佳卫国】，被人开始拿起做起了电视剧制作。
不过她只有一个要求，希望能够亲自选择符合小说里李国平的人选。
制片人觉得她太没有逻辑，明明是一本这么好的书，却亲自选人。
有钱就赚，何必那么麻烦。
还是导演人明白，他给了陈蔓佳上百个人选，但都没有一个符合她心目中的李国平。
后来谈判破裂，制作人见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没有要赔偿金。
再后来，张家养父母知道了张卫国牺牲，前来看过一次陈蔓佳。
他们看到了孙子，除了眼泪汪汪，没有别的表情。
陈晞其实对这两位老人印象不深，但却记得他们提起父亲的骄傲模样。
张家父母决定跟随女儿女婿移民澳洲。
走之前，他们一起去墓园看了他们养大的男孩。
墓碑上没有照片，但方翠芬一直喊着：“儿啊，儿啊……我的儿啊。”
儿……儿，我的儿……
虽然没有生育的骨肉之情，也有养育的亲情。
张胜利没有说很多话，而是在一旁卷着烟，默默地抽着。
张胜利是背着身子去抽的，为的就是不在侄子面前流泪。
陈蔓佳没有哭，她一直在两位老人身边陪伴，默默地说：“你放心，父母会好好的。”
或许，澳洲才是最适合老人的归处。
陈蔓佳去送他们的时候，让他们放心，她会好好养大张家的长孙。
之后很多时候，陈蔓佳不愿再提起张卫国了。
她知道，只要自己过得好，就是证明自己是强心脏。
然而她和陈晞的争吵，大部分来自于张卫国。
陈晞十岁之后才真正长大了。
陈晞在最后一次学校通知之后，拿着伞交给母亲，请求母亲打自己。
在此之前，陈晞逃学的事情，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但这一次，陈蔓佳却把伞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不能给儿子一段完整的父爱。
每次和儿子的争吵，她都在想，没有人能代替父爱。
她狠狠地教育了儿子，这一次，是以张卫国遗孀的身份。
她希望儿子能变成父亲那样的人，但也不希望他一辈子在父亲的阴影下过日子。
她想儿子变得自信，变得开朗，变成独一无二的人。
后面的确陈晞真正懂事了。
他明白了父亲的一切……
他有父亲的嫉恶如仇，也有母亲的勇敢无畏。
之后的几十年，陈晞长大了，也是一名警察。
因为怕妈妈难过，他主动选择了交警。
交警，就在马路上，指挥交通。
他长得有点像妈妈了。
小时候，他是个白皙透亮的小男孩。
小时候，他特别像爸爸。
大家都喜欢跟他一起玩，都喜欢带他举高高。
对于陈晞来说，没见过面的爸爸，是最好的榜样。
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就在他小时候，曾和爸爸见过。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小，还不认得他。
那是唯一一次见面。
但却是妈妈唯一一次错过了爸爸。
陈蔓佳，她这些年，一个人，独撑。
她没有殉情，也没选择殉情，或者，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有计划的人。
变成了一个像张卫国的人。
殉情这个动作，也许根本就不在她的计划里。
她其实还是会来警察公墓的。
只是她来的时候，从来不说去看谁。
她只会坐在张卫国的墓前，询问着他。
“老头子，你烟抽完了吗？”
“这几年，你来梦里看我，你还是那样年轻。”
“你看看我，我现在终于活到你的岁数了。四十岁了，成豆腐渣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我第一次在包厢里，那首歌？”
“那首歌，叫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陈蔓佳拿出张卫国写给自己的信，不忘地打开自己手机的音乐软件，配着音乐，她开始再次靠着墓碑，读着这封信。
她之所以选择靠着，是因为就好像自己还在他那充满温度的怀抱里一样。
信里的内容很长，虽然陈蔓佳都能倒背如流很多内容，但有几段，还是可以拿出来说说的。
亲爱的蔓佳，啊不，老婆。我是你的丈夫、老公、先生，张卫国。
或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写信给你。
因为，我对你的爱，在这几张纸里，是写不完的。
明明可以用嘴形容的爱情，但我却用了行动。
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比如，不会做像你那好吃的饭。比如，根本不知道春晚是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宝莲灯。但在我的眼里，你就是全能天王。在七年的时间里，我基本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有的时候，我做梦梦到你，醒来眼泪浸湿了我的枕头。
我每次想到你一个人，拿着笨重的袋子，挺着肚子一步步走上六楼。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一样，甚至……我连做丈夫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看到你和弟弟一起去检查身体，确认孩子的时候，其实我真的很难过。
但想到这，我想我是警察，保护人民是我的责任。
我看过很多视频，视频里的警察家属都是强大的。
大概，我在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如此坚强且逞强吧。
蔓佳，蔓佳，蔓佳。
我的老婆……对不起，我承认我是个俗人，我只会说些肉麻的话。
我多想亲亲你，拥抱你。
这么多年，你一直苦守这个家，我知道你肯定觉得，为什么我一直在欺负你。
或许，我在你面前，只是张卫国。
不是那个在包厢里告诉你包厢确切位置的凶狠男人。
也不是在警察局冷言跟你记笔录的不苟言笑的警察。
更不是在坂本龙一的音乐会找了半天的无奈小伙子。
……
我啊，只是我自己。
仅此而已。
在我走的那一天晚上，我听了一首歌，后来我查了，那首歌叫《想你的365天》。
我曾想，如果是闰年，那366天怎么办？
后来，我想，那应该是想一个人365天太累，所以2月29日那一天休息吧。
哦，这个笑话实在是太冷了。
蔓佳，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很想活着。
或者，这也是你这么多年的愿望。
我还记得你唱了两首歌，有一首歌是讲两个姑娘，另外一首歌是白蛇报恩。
我还想过，你会不会是那个出嫁嫁错到北方的姑娘，一直耐心等，而且有勇有谋。
但有时候，我又在想，你是不是嫁到南方的那个姑娘，靠着聪明劲，一路在学校当到教导主任？
我这个人很少写字，但我这个人很奇怪，只要一写字就停不下来了。
大概骨子里就是一个文科生吧。
所以老天爷才让我遇到你。
繁花落尽，唯留余香。
我并不懂浮华，我也不懂沉沦，我只懂何为永恒。
面对未知的未来，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那便是对你的爱，是唯一且永恒不变的。
你对这个家，牺牲太多了。
我在你最好的年纪遇到你，然后……你就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大概是没有人问你累不累，没有人问你等下去有什么意义。
只有我知道。
因为我是你的信仰，面对这份信仰，你只有尊重，支持。
蔓佳，蔓佳，蔓佳……
请允许我，多叫叫你。
蔓佳……蔓佳……
蔓延的蔓，佳境的佳。
保卫祖国的卫国。
希望我下辈子慢点投胎，慢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希望我能等到你，然后一起投到一个好人家，我们好好在一起。
你别怕，我会在远方等你，我们一起走。
落款，张卫国，人民警察，也是陈蔓佳的丈夫，最后才是陈晞的父亲。
……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他们的儿子叫陈晞。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头的落款都这么长。
上次见到这么长的，还是中学时期学《与妻书》，林觉民写给妻子陈意映的“意映卿卿如晤”。
之所以给孩子取名为晞，那是因为李丽颜给孩子取名叫初晨，他突然觉得，阳光对世界善良人的重要性。
一片阳光，直直地洒下大地，照耀着每一处田野、每一个学校的运动场、以及每一处的绿色山丘。
陈蔓佳依旧在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搬到了陈秋宇的家。
很多年后，依旧如此。
陈蔓佳的侄女陈念念读的是心理学系，陈晞读的虽然是刑侦，但最后选择了交警。
很多年，真的很多年过去了。
眨眼，陈蔓佳六十岁了。
但他还是四十一岁的中年人，而她已经是个小老太了。
当然，小老太是陈蔓佳的自称。
要是他还在，是七十一岁。
肯定是个爱看电视，爱搓麻将，爱抽烟、爱做煎面包的小老头。
肯定会拉着她的手，一起买菜，一起坐公交车，一起拌嘴。
或许晚上的时候，她冷，他会给她洗脚。
他洗脚的样子，永远都是那么认真。
她已经无法想象心上人年老的模样了。
但她看到自己的儿子三十七岁的样子时，她突然想到，他三十七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们的儿子，陈晞，已经三十七岁了。
有了稳定的女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
陈蔓佳在自己六十岁生日那一天，拿着当年的手机，缓缓地走到了墓碑前。
“老头子，你看看我，答应了你不来，结果还是来了。”
“门口的老保安都换了好几拨了……”
“老头子，你有没想我啊……”
风轻轻吹着，吹起了她那白花花的长发，就像天上落入凡间的白发仙女。
她还是穿着年轻时期的裙子，白色的，略带着一点点褶皱。
可能是时间没有磨灭她的棱角，虽然六十岁，但依旧看着很年轻。
小区里的人都说她是个很知性的老太太。
“我们，始于陈奕迅，火热于张国荣，结局……嗯，我们没有结局。”
“老头子，你看啊，这山上的鸡蛋花树和栀子花树，又开了不少花呢。”
“我想你了，老头子……”
“嗯，我是蔓佳，别不认得我啊。”
她轻轻咳嗽，擦着嘴巴，开始清嗓子。
她咳嗽好些个日子了，吃药也不见好，她干脆就自我停药了。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我跟你说，我最近发现，陈奕迅有一首老歌特别好听。我问了好多人，他们居然不知道。”
“来，我唱给你听。”
陈蔓佳轻轻地靠向墓碑，侧着头，缓缓地唱着。
“重读着你的告别信，抑压而暗涌。虽不信写的话，竟可以这么重，但再哭亦无用。徐徐又当这信是你，紧贴我抱拥，可惜信太单薄，怎可填密落空。愈信伤早抑压，痛便愈沉重。难平衡自己，忐忑的起伏难原谅我心，反复的变动。是我个性舞摆，换来这封信曾令你疯，旧情要一别而尽。仍多么需要你，仍多么需要你，如今天失去了，怎么退怎么进？如果可不要信，宁死都不要信。但看我手，再激动仍只得伤信……”
一曲过后，她轻轻脱下外套，露出那一件陈旧且不符合时尚潮流的白色连衣裙。
虽然六十岁了，但她的姿态与身材，依旧没变。
“以前，你不是想看我跳舞吗？”
“现在，我就来跳给你看。”
“就一次……如果你还想看，就要收费了。”
“六十岁了我，老胳膊老腿，你可要记得接住我！”
……
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听着大风飘过每一处的声音。
伴着风吹，她开始记着小时候曾经学过的动作。
大风吹过的时候，还伴着零星小雨。
好像她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包厢，回到了大学的体育馆，回到了那间单身宿舍……
在风雨之中，她跳着舞，隐隐看到他朝着自己走来。
她抱着他更紧了。
但这一切风雨，都与她都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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