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xx年,二月十四日,俄罗斯。
这天漫天飞雪,法丽达的公司来了新人。
是法丽达负责迎接的。
因为她中文现在已经说得很好,老板给她一个机会练习,所以才将实习生交给她的。
坐在对面的是一位中国女学生,穿着汉服,梳着一条很长的四股辫,发尾用布条绑起来的。
望着女学生的发型,她想起了一位许久未联系的故人。
上次见故人,还是她生了儿子,拍了一张和新生儿的合照。
照片是她丈夫发送在她的邮箱里的。
故人也是个中国女学生,法丽达叫她婷。
用法丽达的话说,婷有一种特别的美,像是一种摆在博物馆的那种青花瓷瓶的东方韵美。她总是很安静,总会梳着一个很长的麻花辫别在自己的左边或者右边。她觉得婷从来不用橡皮筋扎头发,用的是那种布碎,发型的上方还会别一个不知道是筷子还是什么的发饰(那其实是一个素色的簪子)。
那个时候的圣彼得堡,像婷那样的中国美女少之又少,自然也成为了俄罗斯男人面前的鱼肉。
她第一次遇见婷,就刚好是她被一群喝醉的俄罗斯男人给看上,她手里的书也被人打了下来,而且婷用着她那熟练地俄语在和别人对峙。
“谢谢你!”
法丽达看了她一眼:“来俄罗斯那么久,遇到这样的醉鬼,怎么还不知道躲呢?”
法丽达人很直接,话也很直接。
“没有。我才刚来,就在上一年。”
法丽达吃了一惊:“你俄语怎么那么标准?”
她笑了笑:“没有,我天天练。”
“我叫法丽达,环境设计系的。”
“嗯……你叫我婷吧,我是平面设计系的。”
婷和她有个共同的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婷和法丽达更熟络了些。婷在找宿舍,法丽达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家剩下的房间让给她,最后俩人还一起出去租了房子,所以俩人关系也更好了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法丽达总觉得打不开婷的心门,她总是有心事,总带着一个很破旧的水壶装开水。她跟婷交流了几次换掉,但婷总是不肯换。不仅如此,婷还对她很客气,但她总觉得婷有事情瞒着自己。
后来……她唯一一次听到婷哭,婷哭的不是那种绵绵小雨,而是哭的撕心裂肺。
等她赶到的时候,婷抱着她的钱包,全身颤抖地在一旁坐着。
“婷,婷,看着我,我是法丽达。”
婷的语气像是在笑:“法丽达,钱包回来了,但那个小偷被我骂得狗血淋头!”
法丽达检查她的身体:“怎么抢回来的?”
婷不做声。
旁边的人说:“她哭的太大声了,还朝小偷打。果然中国人都是会功夫的……”
婷打开钱包,看着照片,无奈地对法丽达说:“但是照片烂了。”
“那你还有胶卷吗?”法丽达帮她捡着东西,“这个照片,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婷说,“虽然还有胶卷,但这是我最后的快乐了,我不想失去。”
看着烂掉的照片,法丽达不好当面说遗憾。
回到宿舍,等婷睡下后,法丽达默默地拿出她的钱包,想着帮她想办法。说实在的,法丽达觉得她全部的身家都是破旧的,唯独这个钱包很崭新。钱包里面有张照片,照片是一对男女,俩人照的很拘谨。女的是婷,男的是一个年轻人,长相英俊,眼神像夜空一样深邃和深沉。她想了想,这应该是婷的心上人,怎么样,她也要帮婷恢复。
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照相馆。
恢复完带回家,看到婷喜欢,她也满心欢喜。
法丽达从未想过婷会如此开心。
那一晚,婷跟她讲了照片里面的故事。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两杯热咖啡,一段故事,让法丽达看到了对爱的憧憬。
法丽达叫钱包里面的男孩为钱包男孩。
婷形容他是个内敛的男人。他属于中国人独有的帅气,精气神永远十足,但就是不苟言笑,难以接触。在婷的面前,那个男人总像个小孩,事情永远也做不好,简直啼笑皆非。
“婷,你爱他,有多爱?”
“我爱他,但我不能为了他改变我自己。因为我就是我,我爱他,但他如果执意让我改变,我是不会的。有的时候,一场爱,不分你我,我们是应该彼此为目标努力奋斗的,而不是一个人停留在原地,一个人往上爬的。还有,爱情就是尊重,要让对方开心的同时也要让自己开心!”
“他结婚了吗?”
“结不结婚,重要吗?”
“那很遗憾啊婷,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人生到处都是遗憾。但我希望他能够幸福,如果他幸福快乐了,那我就放心了!”
毕业后,婷找到了新房子,搬出了法丽达的公寓。
但她们关系还是很好,还是会抽空一起吃饭。
婷会给她做中国菜,她也会教她一些俄罗斯菜。
俄罗斯的冬天一向很冷,婷说:“俄罗斯这么冷,他应该不会来。”
“为什么?”
“他自己已经很冷了,不能再在一个冷的地方呆着了!”
法丽达被这个言语逗笑了,她不得不服这眼前的中国姑娘。
婷后面在学校做起了助教,平时还兼职做留学中国的留学生的中文老师,而她做了一名实习设计师。一天,法丽达和老板接到了一个中国的单子,这个单子署名是Yan。她不懂Yan的字义,她便打电话询问了婷,婷说,Yan可以做名字,也可以做姓。老板对法丽达说,那个老板下周就要来俄罗斯,知道法丽达有个中国室友,有略懂一些中文的熏陶,于是就让法丽达做接待。
到了机场,法丽达已经开始紧张,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中国客户。法丽达已经开始脑补,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还是个老年人,还是个女人?Yan,这个到底是名字还是姓氏,算了算了,不管了。
“你好,我叫Yves。”
对方也说了一口流利的俄语,这反而让法丽达震惊。
法丽达看这眼前的男人,她觉得面熟。
大概是中国男人都长得差不多,她分不清也很正常。
不过这个男人的俄语,也只停留在了第一句。
翻译介绍,这是他们公司的总经理Yves Yan。
他剩下全靠翻译还有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
说实在的,法丽达英语还不如他。
男人穿的一身长风衣外套下是一套熨得很平的西装,外面戴了一个米色围巾,戴着眼镜,很是帅气。男人叫Yves,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像是个青年才俊。
Yves用着磕巴的俄语问她:“你知道圣彼得堡国立工艺与设计大学吗?”
“知道。”即使磕巴,法丽达还是听懂了,“我是在那毕业的,想看看吗?”她看着文件夹的日程,“如果您方便,我找人带您。”
“谢谢,不用了。”他的口气很冰冷,就像车外的天气,“我自己去就好了。”
法丽达沮丧得很,觉得这个中国男人实在是不好相处。
但帅是真的帅!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头天晚上,法丽达就在酒店里打电话跟婷抱怨:“你们中国男人可真难说话,我感觉我欠他钱了。”
婷也学会开玩笑了:“那你给他钱。”
“我才不给,他穿的像个圣诞树一样。”
在周末,法丽达被一个电话吵醒,电话是陌生的,但她接了。
接的第一句话,就是俄语的一句道歉。
起初她以为是打错了,刚要挂电话继续睡,却被第二句英语惊醒:“法丽达,我是Yves,我给你买了去圣彼得堡的机票,能带我去逛逛吗?”
她立马洗漱简单收拾。
不比第一天见面,Yves穿的很休闲,跟前几天见到的板正的样子不同。
但还是有一点,他还是不爱笑,哪怕是板正的五官的衬托,在严肃的脸下显然还是令人感觉到了距离。
他们飞往了圣彼得堡。
下了飞机,法丽达开始询问Yves。
“Yves,你想在哪逛,我带你。”
“没有,就随便逛逛。”Yves俄语由于不好,他是用英语回复法丽达的,“你觉得哪边风景漂亮,就带我去哪。”
她又再次提议:“我这有认识会说中国话的同学,要推荐认识吗?”
她知道中国人的抱团个性,他再次拒绝了她的要求。
先前在莫斯科的小餐厅里,Yves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法丽达就跟在后面,听着他自言自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
Yves走在前头,说着法丽达摸不着头脑的中国话。
法丽达没有办法,只好打给婷,让婷当外援。
“那个男人我根本听不懂他讲什么。”
“那他说啥呢?”
法丽达把电话免提,只听到Yves又在变大诗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你听,他在说什么?”
电话那一头没有声音。
婷像是沉默了,又好像是信号不好。
“婷?”
“……”
“婷!”
她的声音太大,把一旁的Yves和电话里的婷都震住了。
她连忙把电话挂了。
隐隐之中,她好像看到Yves朝着她笑。
Yves说道:“今天是周末,不讲公事,你跟谁打电话呢?”
“我朋友,我问她你说的这些句子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不懂中文。”
“没事,我也学过一些,能听懂一些中文。”
说是听得懂,无疑就是几个人名而已。
“那你这个朋友还挺负责任。”
法丽达问:“嗯……那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我这个朋友很棒的。”
“没关系。你的朋友,我就不打搅了。”
法丽达觉得这个男人很有风度,比她认识的那些俄罗斯男人要好得多。
Yves在俄罗斯一共呆了两个礼拜。在这两个礼拜,法丽达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评,Yves也和他们公司爽快地签约了。
法丽达见他年轻有成,想必一定名花有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想下意识地问了一嘴:“Yves,你谈恋爱了吗?”
旁边的翻译笑道:“颜先生不仅谈恋爱了,而且早就结婚了,如今他就是代表他妻子的哥哥来跟你们公司合作的。”
Yves听到这句话,他只有摇头叹气。
法丽达也不知道是真的叹气,还是否认。
反正她猜不出来。
法丽达心想,若是单身介绍给婷,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了,这样的青年才俊,太早结婚,实属可惜。
接下来几天,她想找婷一起约吃饭和玩,但婷的电话没有接。
婷的电话是在二月十四号接的,婷说她会来莫斯科,于是跟法丽达约了去莫斯科的红场。
那一天,雪下得很大。
就像她们俩第一次见,也像她带着Yves去看学校那样大。
婷那一天穿的是新买的粉红色羽绒服,但不变的还是她用发条绑着的四股麻花辫。她稍稍画了妆,就像一个粉白色花瓶一样。
法丽达笑笑:“怎么突然想着约我来红场了?”
婷解释道:“我想着年底要回国了,所以想来见见你。想着这几年没来过红场,就想着来看看烟花。”
“那你还回来吗?”
婷摇摇头:“不回来了吧,我想……我想去找我的钱包男孩。”
“那你一定不要软下来,要坚强。万一他有了女朋友,你不就是得不偿失了?”
“不会的!”婷很笃定,“他一定还会在原地等我的。”
婷抬头看烟花。迎着烟花,法丽达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泪。
这三年,她从来没见过婷这样流泪。
婷哭的样子,跟她们一起看的琼瑶剧一样,慢慢的,很好看。
法丽达只听到婷自言自语说了三句话。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虽然法丽达中文不怎么好,但从婷的嘴里,她能听懂这三句话。
这三句话,有人说过的。
至于是谁,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法丽达自我责怪:“真是个猪脑子!”
过了许久,婷说话了:“你还记得我照片上的男人吗?”
法丽达点头:“记得。”
“这三句话,是我们最爱的三句话。”
“你们中国人可真懂浪漫。”
“这不算吧,你们俄罗斯,应该也有类似的话语吧。”
法丽达想了想,倒也没有说话。
情人节的钟声敲响,烟花一片片绽放,不知为何,法丽达的头望向了婷所在方向。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美好的婷。
后来,法丽达学中文的时候,学到了一首诗。
那首诗她记不得大概,只记得一句:“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只影,向谁去?
法丽达脑海里的记忆慢慢清晰,想起那说了三句话的男人。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