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晚上八点。
加百列家的门外站着四个人,英格玛、弗洛里安、丽莎和卡尔。
一阵阵门铃声响过,无人前来开门。丽莎一个激动,上前就把门把手给旋了一下,没想到门就这样开了,并没有上锁。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简单房子,是方思城留给加百列的遗产,朴素的不能再朴素了。
四个人打开灯,在门口一眼就看见客厅的桌子上整齐摆放着一张又一张的纸,桌角上还放着一个敞开了的黑色匣子,像是房子的主人加百列故意留给来人看的一样。
走近了,四个人的心同时都变得很沉重。这是方思城写给加百列的遗言,全是关于加百列身世的秘密。
加百列,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和你阴阳两隔了。我在你落水时偶然救了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赎罪的机会。而你忘却了过往,则是上天怜悯你,不希望你背负过去的黑暗负重前行。我即将逝去,信仰佛教的我斟酌再三,决定还是要告诉你事实,尽管这样对你来说很残忍。可倘若连你都忘了你的生母,那她的灵魂就将永远孤零零地徘徊在德国,永不超生。尽管我可能决定错了,但还请你原谅我接下来要揭开你遗忘多年的痛苦伤疤。
你的生母叫谭诗诗,生于1971年,是个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高个头的典型东方美女。我听说她当初来德国是为了要夺回你,因为你的生父葛韵泽瞒着她将你拐带来了德国。她和你生父在德国总共打了三场官司,在最后一场抚养权官司中她本是原告,但不知有什么特殊理由,最终当庭宣判,她莫名败诉。她不仅失去对你的抚养权,还被勒令遣返中国,好像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准进入德国境内。更不幸的是,她在庭审后单独去找了你生父,却在市法院的楼梯口摔了下去,不幸摔折颈骨而逝去。
我和韦纳·霍夫曼是在场的法医,当场对你母亲的遗体进行了简单检查。她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伤痕,也没有斗殴的痕迹,我和韦纳只是检查出你母亲的死因是颈骨断裂。当时你的生父还有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你俩都表示亲眼看到你母亲因脚滑不慎摔了下去。为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把你母亲的遗体带回痕检科做了仔细检查。很快我就发现她的外衣胸口上有一个明显的掌印,但这个掌印不属于你母亲。看那掌印的形状和大小,是个成年男性的右手无疑。我铁定这是一个凶杀案而非意外,且凶手就是当初在现场的唯一成年男性,你的生父。
当我怀着解开谜题极度兴奋的心情跟韦纳,当时的痕检科科长提到这个发现时,他把局长德特莱夫·沃尔特,也就是现任的汉兹市长,叫了过来。德特莱夫要求我们将你母亲的死亡按照意外处理,把那掌印等所有他杀的证据从尸检报告中剔除。我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并试图据理力争。但我当初只是一个刚刚从实习转正的法医,并没有任何实权。韦纳和德特莱夫俩人用特别可怕的眼神盯着我看,那眼神就像是在说,倘若我不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下场一定会很惨。在巨大的双重压力下,我只能忍气吞声地修改了尸检报告,隐瞒所有他杀的证据。但在私下里我留下了所有关于你母亲逝世的证据和资料,为了有一天她的逝世真相能够大白于天下。
我偷偷调查了和你母亲有关的所有三场官司的审讯过程以及所有涉案人员的私下交流,发现几乎所有的法官和律师甚至陪审团都被你生父花钱买通,难怪你母亲会败诉。唯一一个叫妮娜·克拉克的女律师从头到尾坚持着正义,一直到最后都在帮你母亲。甚至在你母亲逝去,遗体将被送回中国时,她和你母亲的好友,一个叫尤莉的女性祈求政府,让她葬在德国,陪在你身边,因为那是你母亲在世时唯一的心愿。她们俩出钱火化了你母亲的遗体,并买了一块墓地让她入土为安。
之后我越来越怀疑德特莱夫肯定也被你生父用钱买通了,才逼着我伪造尸检报告。于是我就去跟踪他,却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看到了他无比恶魔的另一张脸。
他打电话约你生父出来,要求再给一次帮你生父脱罪的奖励。我正纳闷着是什么奖励时,他开口说把你再送给他shuì一晚,十号那天下午他还没玩尽兴。我的天!
十号,是你母亲逝世的那天,刚失去母亲的你接着又在同一天下午遭遇了惨绝人寰的qiáng_jiān,当时的你才六岁啊!天晓得你是如何挺过来的。
我哭了,哭得很凶。我就不该向强权低头,不该将事实歪曲,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每次有了一点点举动,都会被上头无情地打压下来,根本无法将真相公布于世。
你母亲逝去不到半年,我发现自己开始不停地流鼻血、发高烧。去医院检查后,我被告知患上了急性白血病。信佛的我此刻更加相信,这就是报应,是我没有贯彻正义、没有公布真相,让你母亲含冤而死的报应。老天爷似乎感应到我的忏悔,在我确诊两个月后,医院找到和我骨髓配型的人,要知道十几年前能找到骨髓相配的捐赠者得有多难。骨髓移植的手术很成功,我并没有出现任何并发症,医生都说这是奇迹。而我更坚信的是,这是上苍给我一个活着的机会向你、向你的母亲赎罪。
我一时没有办法还你母亲公道,但最起码我可以关心你的生活。然而我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无能,在一开始看到你生父斥责你、殴打虐待你时,我报了警,却莫名其妙被他反告我偷窥隐私还被拘留了十五天。我总算是知道你生父背后有我们的局长还有其他几个大人物在为他撑腰。我只能远远地关心你、尝试着保护你,尽管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到,最多只能偷偷买点玩具、衣服、鞋子匿名寄到你的学校送给你。
2003年初我的女朋友带着我儿子回中国探亲,却不幸感染了SARS,也就是当时人人害怕的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他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于当年五月十七号双双去世。我那时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周围的亲人一个接一个意外身亡。我相信这是我造的孽给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我让被人谋杀的你母亲得不到公正,让你生父这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我还间接导致你过着催人泪下的炼狱般的日子,这都是我的错。我想把你从火海里救出,但以我一己之力如何做到?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女友和儿子已逝的消息,而是说她带着儿子回国后不要我了。可能我当时只是想通过谎言慰藉自己,被她抛弃比他俩逝世的事实让我更能接受。可我未曾想过,就因为这个谎言,才让你后来光明正大地成为我的儿子。
转机是在2004年4月底,我阴错阳差地知晓了你生父临时决定5月初带你回中国游玩。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请了三个星期的假,要求回中国探亲,其实是想暗地里跟踪保护你。
我租了一辆车,跟踪在你和你生父所在的旅游团大巴后面,一直在观察。
不出我所料,5月5号那天傍晚,你独自出门来到瀑布那里,和你生父碰头。我躲在瀑布边不远处的树后目睹了你开心地望着瀑布拍手的模样,你生父在你背后偷偷要推你的行为,你怒目圆睁和他争吵的场面,以及……他把你推下瀑布的瞬间。
我立刻冲到瀑布下面,沿着水边寻找。心里想着,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找到你,哪怕是你的遗体。天无绝人之路,可能是你太瘦弱,落下瀑布后就被激起的水花冲到岸边,我在百米外的石块上发现已昏迷的你。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为了不再让你落入生父的魔爪,在他做戏约人来寻你之前,立刻连夜辗转反复开车往西部地区跑。那里人烟稀少,人与人之间的来往也少,容易隐藏身份。更何况你当时才九岁,西部地区有很多偏远乡村在孩子十四岁前根本就不会给孩子申请户口和身份证件。而偏远地区的人们也特别重男轻女,你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肯定会被人美滋滋地领回去当亲生儿子养。
我马不停蹄地朝着西部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最终困得受不了,在四川一个深山区停了下来。那里人迹罕至,就住了大概十来户人家。不仅与世隔绝,草房与草房之间也都离着好几公里,互相很少知道对方家是什么样子,有几户人口。这正是我希望的条件,这样才能更好地隐藏你。我背着昏迷的你一家家地跑,偷偷从窗户往里面张望,却一直没有找到让我觉得合适的人家。直到快天亮,我走到一户人家的窗户前,那女主人刚起床就在神龛那里虔诚地跪拜,嘴里还说着:
“送子观音啊,请赐给我们一个孩子吧。咱们夫妻都快四十岁了,真的很想要个孩子,哪怕是抱来的也好。”她老公在旁边还调侃着说:“你都拜了多少年了,还信啊!”女主人又说:“那是菩萨觉得我还不够虔诚。”
我的直觉认为,这对夫妻和我一样信佛,他们绝对会珍惜你,给你足够的爱和守护,于是就把你丢在他们家的门口,他们就是你口中的舅舅和舅妈。之后我每天都有偷偷躲在暗处看着。在他们夫妻俩的精心照顾下,你在落水后的第三天醒了过来,可你却完全失忆了。我知道,这是逆行性健忘,是因为你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我当时想着,忘了过去也好,你不妨就这样幸福地和这对夫妻永远生活下去。
我把你丢给那对夫妻,回到德国继续生活。可我心里总是惦记着你,不知道你过得可好。于是半年后我又回了一趟中国,以生父的名义拿着你的照片去那附近找你。那对夫妻拿着我递过去的照片时,双手都在发抖。他们对你的感情很深,舍不得把你还给我。而我也表示理解,说我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太方便,看他们把你照顾得这么好,而你又那么黏他们,不如暂时让他们代为照顾。我会在德国想办法为他们申请难民身份,之后他们夫妻可以和你一起来德国生活,和我团聚。
其实我是怕你那时和我回德国的话,有可能会被你生父发现你还活着而对你不利。
那对夫妻随后就和你介绍了我,说我才是你的生父,他俩只是舅舅和舅妈,你可还记得不?
之后每隔半年我就会回中国看望你,每次你总是围着我转圈圈还缠着问:“爸爸,我和舅舅舅妈什么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去德国?”而我看着你那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的容貌发愁,带你回德国就必须得把你好好藏起来才行。直到2008年春节前,我再次去看望你时,发现你长高了许多,容貌也比之前半年有了很大变化。这回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带你和你的舅舅舅妈回德国,于是我留下了我在德国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找到当地政府,为你和你舅舅舅妈都办理了护照。
难民身份申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我还没拿到许可前,一个轰动世界的灾难发生了。你还记得吗? 2008年5月12号发生的大地震?你因为下课了正在空旷的操场上玩耍,所以毫发无伤。而你的舅舅舅妈却被永远埋在他们每天赶集后回家必经的那个因地震而垮塌的山头下。当地的政府把你暂时寄养在福利院,并找你要了我的联系方式,通知到了我。
一个多月后,我把你接到了德国,和我一起生活。周围的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和几年前我女朋友回中国探亲时带回去的男孩是同一个人。他们只不过偶尔好奇,为什么我的女友没有回德国。我只能撒谎说她找到了新欢,嫌儿子碍事,就把你丢给了我。
之后我如同你的亲生父亲一样,爱护你、疼惜你,给你最好的生活和教育。你也不负众望,长成了一个帅气温和的小伙子,还考上汉兹大学的医学院,拿到全额奖学金。我真的十分欣慰。
本以为我们父子会永远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但在前几天我不幸被查出淋巴癌,并且还有骨转移。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就写下这封信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真相,并在匣子里放上所有我收集的资料证据。
我终于可以卸下担子,希望我对你做的一切能减轻我的罪孽,在那个世界里和我的女友、儿子还有其他亲人得以重逢。
加百列,我的儿!珍重!
方思城于2014年12月8日
看完这封长长的信件,在场的四人眼中都带着泪花。
正如他们猜测的一样,谭诗诗是被葛韵泽推下楼梯摔死的,而谭路也是被他推下了瀑布还被斯文·伯格曼和方思城两人目击到。
卡尔心疼得要命,他当作弟弟一样照顾的加百列,究竟拥有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童年。被生父葛韵泽斥责、虐待不说,还在刚失去母亲的当天下午遭到惨无人道的qiáng_jiān,这……
沉默了很久很久,英格玛颤抖着拿过桌子上的匣子,递给在场的其他几个人看。“这……信里提到的匣子好像就是这个。”
把里面厚厚的资料拿出来后,卡尔顺手关上匣子。映入眼帘的是匣子上写的一段话:
加百列,我的儿。我的时日已经不多,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你的六位数字,就是这个匣子的密码。儿时的你曾经多次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却总是告诉你这是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开,里面有魔鬼。现在我告诉你,这里面封印着你遗忘了的黑暗记忆。现在你已经长大,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打开。
“六位数字?密码?生命的最后一刻?”弗洛里安看到这段话后,思考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英格玛,当初我们去医院调查方思城死因时,那个护士长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不?”
“你是想说护士长提的那个,方思城临死前抓着加百列的衣角说‘零五零五零四’就是匣子密码?”英格玛也恍然大悟。
“应该没错,而且零五零五零四……零五零五零四……对了,这个数字就是指2004年5月5日①,是加百列生命中的转折点。”弗洛里安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
卡尔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翻看着匣子里的资料,一份没有痕检科科长签字的谭诗诗尸检报告,上面写的结论是死者为他杀;还有一份有痕检科科长签字的谭诗诗尸检报告,上面的结论则是意外摔断颈骨死亡,估计这份就是市警局里遗失的那份造假后的报告。还有一些方思城追踪到葛韵泽贿赂相关法官、律师的证据,律师妮娜·克拉克和尤莉的联系方式以及一个MP3。
弗洛里安立刻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拿了过来,插上MP3后,四个警方人员听到了他们从未听到过的恐怖声音。那是一个成年男子快达到gāo_cháo时_ài_mèi的大口喘气的声音,夹杂着孩子yīng_yīng_de_kū_qì。过了几分钟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葛韵泽的声音。他问:“德特莱夫,你够了没?没看见我家路路都出血了吗?”一声咆哮声响起,夹杂着一丝喘息和兴奋,是熟悉的德特莱夫的声音:“你别假正经了,搞得好像你没shuì_guò你儿子一样!”
胃里突然一阵翻滚,弗洛里安和丽莎冲到厨房水池那,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这太邪恶了!妈的,别说加百列了,跟事情完全无关的他俩都有冲动想杀了葛韵泽和德特莱夫。
卡尔此时的眼睛充满血丝,想到自己当成弟弟一样宝贝的加百列和葛韵泽生活在一起的那几年还不知道被虐待过多少次,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嗜血。倘若此时葛韵泽就在眼前,他绝对会冲上去扎这个畜生几刀,给加百列解解气。
英格玛也是怒火中烧,想到葛韵泽被加百列掳走,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欣慰。最好加百列把葛韵泽这个畜生慢慢折磨死,不然都对不起“正义”这两个字。他望向其他几个人,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到同样一个消息。那就是:希望加百列把葛韵泽以最痛苦的方式了结,而他们则不打算去追踪加百列的行踪。希望他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他们几个也会帮他逃到警方追不到的地方。
想着除了他们四人外,没人知道连环杀人案和加百列有关。斟酌再三,英格玛朝其他三人招了招手,铿锵有力地说道:“收队!回局里!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此时,是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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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德语中的日期表示方式是日月年,也就是05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