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生活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多一件。天气越来越热,可学校里偏偏下令不准开空调。上课闲来无事白萼生就玩起她的透明软尺,肉眼可见地发蓝,塑料味更加刺鼻,甚至渗透进了她的手里。那尺子终究是个被扔掉的命运。
“帮我拿一下,我拉个拉链。”白萼生将拿回宿舍学习的书递给霍攸宁。
陈轩昂又好巧不巧地凑过来,笑着问白蕚生:“有没有什么瘦腿的方法?”
白萼生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又瘦又高,不可置信地说:“你还需要这个?”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我用,是我女朋友。”他的声音突然曲折迂回起来,扭捏着说:“我想让她瘦瘦腿,我看你们两的腿差不多粗。”
白萼生就当做没听出来他话里无意地对自己的讽刺。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哦对,他女朋友是高二的学生,那个每次都当主持人的那个,“那腿还粗啊?”白萼生疑惑地想。
“我没有,我也不会。不过她多沉?”白萼生问道。
陈轩昂摇摇头:“我从来没问过,如果我问了,我就忍不住和她分手了。”白萼生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撞了墙的尴尬,又去讨论是先联立还是先韦达一下去了。
“我不想上学。”“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白萼生的感叹在宿舍里获得了其他四个人相同的回答。
“今天我们政治老师说现在街办事处的人员都要研究生学历!”其中一个人说道。白萼生记得今天孙淼说的这句话,附和着。
“那完了,我不想考研究生。其实我觉得实战更重要,我想早早工作体验社会。现在看来我还是去美容美发吧。”另一个人说道。
白萼生“噌”地站起来:“那可不行,我是美容美发,你不能和我竞争,你去学汽修。”
“我学电气焊,我去做大国工匠。”
“我学厨师,我要为国宴做饭。”
“咱们先从摆摊开始,我给你焊一个小推车,你去卖咱特色夹饼。白萼生,你在旁边别人边吃你边做个发型。”上床的人下来抱住下床的人,一个笑得手中的水盆都拿不稳,还有两个在床上打滚。
熄灯铃响了,“睡觉睡觉,梦里什么都有!”白萼生率先钻到被子里。
然而按规矩是不能熄灯的。王彬刚刚下的规定。熄灯铃响后需自点灯再学半小时。
去他妈的规矩,她想。
纵使四点多就已天亮,但白萼生从宿舍到教室、从食堂在回到教室都困得昏沉沉的。她刚趴下睡觉,就听到霍攸宁和后面的一个同学交谈着:
“本科录取分数线,咱从最低算,470分吧,满分750分。400分都上不了?”
“还有那么多的人考不上本科!”
“他们怎么学的呀!”紧接着是二人的笑声。
“是个正常人都会考到450分以上吧?他们每天都干什么?…抽烟……打架…上床?”
“一科就考二三十分?还有等级划分,这都拉不上来?”
接着一个男声加入了对话。
“你们知道现在社会上一大部分的劳动力都是由你们口中的‘笨蛋’组成的。确实是有一部分人不认真对待学习,但还有乡下村里的,教学条件和家庭背景不如我们生在城市里,学在重点中学里。居高临下地嘲笑他们,真的没必要。”是祝晨晞说了一长串话。
将睡未睡的白萼生想到了她的爸妈,有那么多次看不起底层劳动人民的记忆。可是谁又比谁高贵呢?现在,公司里挤着的白领在工位上工作,又和几十年前纺织厂挤着的工人有什么区别?
“晋惠帝说‘何不食肉糜?’”祝晨晞又加了一句。白萼生在心里接上了他的话“玛丽王后说他们怎么不吃蛋糕呢?”,然后她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直到上课铃才将她喊起来。
还有大约一个月便要学考,于是这群抱着玩玩的心态学历史的同学也开始听历史课了。这节课还是复习中国历史,学习那一段惨案中的惨案。
“噗——”霍攸宁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接着用胳膊肘垫在桌子上肩膀一颤一颤地不停抖动。白萼生被她吸引了,连忙凑过头去问她,“什么事情,让我也开心开心?”
“你看这个。”她压低了用气声说话。“这个图片上的人像不像王彬?”句子很短,但她笑断了好几次。
白萼生在自己课本上找到那张黑白照片,很模糊,但又能很清晰地烙在人们的脑子里——一个中国百姓被绑住双手站在拿枪的士兵中央,中间是填理坑。
白萼生的心完全凉了下去,她知道这是1937年的莫大的悲剧。直到现如今防空警报在那一天的上午还会响彻长空。作为一个中国人,她不能再明白那灰暗的日子。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做了活人枪靶,有多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惨遭毒杀,百多少人来不及发出号叫,有多少人的姐妹被玷污,有多人的兄弟被做实验。她只知道至今......三十万枉死的冤魂仍飘荡在南京城上空。
白萼生用手肘捣了一下霍攸宁,拧着眉质问她:“你疯啦!”
也许这时后知后觉自己错了,但仍停不下嬉笑,只是说“你真不觉得他很像吗?”
白蕚生摇摇头,呼吸略有急促。“可是他真得很像,你看看……”还没说完,又笑了出声。历史老师瞥了一眼这边,白萼生赶紧坐好,不再理会她。
祝晨晞的脚从下面踢了一下白萼生的脚。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却都感到莫大的安慰。
还好这天是大周周五,回家的日子,喜悦冲淡了她的不适。
“闭上眼。”开车的白爸对白萼生说。她下意识地照做了。“车祸,唉呀。”
自萼生被保护得很好,没有见过什么残酷的场面,于是让她对死亡有着不清楚的认知。她只能从爸爸的感叹里推测车祸的严重程度,腿断了还是头破了?没有死吧?人多吗?
回家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车静而树移,蝉鸣而息止。没有月亮指引着二人回家,只有车内播放的悲伤的曲调,在平窗的雾上画出湿润的笔画。
白萼生刷起手机来。两周的寂寞与无助让她急需寻找一个可以迅速带来快乐的地方,来填补她自已为自己挖的大洞。×××演技绝了,不感兴趣。草莓应该这样吃,营销号。教师被其丈夫打至植物人,又是这样的新闻,近几个月她看过好多了。大泽被拐妇女现在神志不清。大泽?就在清和市的旁边,且大泽市的经济是清和市一手带动起来的。发生在身边的事让自萼生感到有种被展览的惶恐,她点了进去。
“近日,接到群众举报大泽*县*镇*村里有一户人家将一女性用狗链栓起来。针对这起情况本台记者进行了持续跟踪调查。”下面是一个视频,脏、乱,破布棉袄,破秋衣,干裂起败的皮肤,板结的头发,下垂的嘴角与眼角,看观她的眼睛。
“据调查,此女子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18岁大学生郑某,被拐后背有五子二女,现已送往医院进行综合检查……”又有很长一篇,是为此案件的通报情况。
白萼生想象着那该是如何一篇光景:郑某偶然独自出门又恰好周边孤寂,于是两三个人从背后环住她带地上了一辆破面包车。黑市流通的迷药让郑某陷入昏迷。
当她再醒来时一张黑黄的脸带着恶意的沟壑出现在她面前,她拼死挣扎,迎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巴掌和冰冷的墙壁,接着是恶臭带有虱子的枕头将她憋至昏迷。昏迷了也好,没有感觉,也不用面对强奸犯的丑陋躯体。
于是她整日整夜地哭,利用手边一切物品杀死他或杀死自己。尝试了那多多次逃跑。可她连村头都走不到。“她有暴力倾向和精神病,所以我们把她栓起来了。”
郑某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日日地大起来,孩子裹挟着血块与外界细菌做了交易,她的下体皮肤溃烂,但孩子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降生。
也许是哪一天她的“丈夫”又在粗暴地侵犯她,似乎是为孩子的降生做着必要的祷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的灵魂终于看清了村子的全貌。看见了明晃晃的月亮,于是便顺着月亮的通道跨越了高山流水,跨越了猛兽遍布的丛林,回到了她的家乡。
“爸,妈,你们为什么哭呀,我回来了!”她说。两个中年人头一夜花白。
“爸,妈,你们怎么不理我?”她很疑惑。
终于有一天她父母不堪悲伤,相继入土。然而郑某呆本的躯壳还在破砖房里等待月亮照耀她。
白萼生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的思绪再回来。车窗上又是另一个与车内平行的世界,是另一辆车,另一种昏暗的灯光。白萼生与白萼生对视,又好像与祝晨晞对视。她看到他的影色转成战火中的绝望,白天霍攸宁的话又响起。
白爸看了眼后视镜,问道:“咋又哭了?”
白生胡乱地抹了把脸,这才发觉手机屏幕上早就花出了红绿的光圈。“没事”她回答道。
到家了,白萼生推开车门,却看不到皎洁的月光,唯一的只有灰暗无边的前路。树影摇曳,摇动的是谁多情跳动的心脏?
将来去趟南京吧,她想。
可是我还有将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