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才起来。谷雨说玱玹已经离开，离开前说去见黄帝。
神月也不着急，慢慢地洗漱吃饭，等吃完饭，她走出了屋子，看到了凤凰树下的秋千架。小夭就坐在上面，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么想的，大半夜不睡觉，居然做了个秋千。”
珊瑚问：“二王姬，荡秋千吗？”
神月摇摇头，和小夭一起慢步而走，也没刻意去寻玱玹和黄帝，只是随便地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寝殿。门口立着几个侍卫，见到她，既未出声禀奏，也未出声拦阻。
神月喝小夭走进了屋子，黄帝和玱玹正坐在暖榻上下棋。黄帝歪倚着，玱玹正襟端坐，不过两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样，都面无表情，无喜无怒，让人一点都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小夭没理他们，依旧像是在外面逛时，边走边细细浏览，最后竟然惊讶地发现，这个屋子居然和小时候的记忆变动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旧生活在这里，甚至连外祖母用过的梳子、首饰都依旧在妆台上。
神月坐在了妆台前，随手打开一个首饰匣，拿起了一套红宝石的步摇。这些首饰依旧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马上就会回来戴起它们，可其实，即使在小夭的记忆中，女主人也从未戴过它们。小夭把步摇放在神月的头发上比着，这步摇一套三支，两支四蝶步摇，一支双翅步摇，还有六支配套的长短簪，累累串串的红宝石，几乎要坠满全头，很难想象朴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过这么耀眼炫目的首饰。
“你若喜欢，就拿去吧。”黄帝的声音突然传来。
神月放下小夭比划首饰的手，放好首饰，关好匣子，笑着，“好啊，那谢谢外爷！日后遇到喜欢的人，就戴这个。”
黄帝一下子就笑了，小夭看着黄帝，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语气淡淡地说：“外祖母真的很喜欢过你。”
黄帝盯着小夭，好似眼中又怒意，“怎可擅议长辈？”
小夭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这人爱说话，外祖父若不喜欢听，就当没听见，反正你们装聋作哑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黄帝盯了小夭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竟然是这么个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来，对黄帝做了个鬼脸，“像她们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黄帝无奈，搁下棋子，对玱玹说：“不下了，你饿了吗？”
玱玹恭敬地站起，扶着黄帝起来，“爷爷，久坐后先活动一下，再进食。”
祖孙三人在庭院内慢慢地走着， 神月搀扶着黄帝走了几圈后，才扶着黄帝坐下，用了些糕点，喝了点淡茶。
黄帝漱完口、擦干净手后，好似不经意地把一块桑叶形状的小玉牌放到玱玹面前，“朝云峰本就属于你奶奶，这峰上从一草一木到整座宫殿都出自她手，守护朝云峰的第一代侍卫也是她亲手训练。我虽住在这里，但我有自己的侍卫，朝云峰的侍卫一直闲置着，既然你回来了，他们以后就听你调遣。”
玱玹给黄帝磕头，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来。
黄帝看他依旧喜怒不显、从容镇定，一丝满意从眼中一闪而逝。
黄帝说：“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玱玹和小夭、神月行礼，告退。
三人走远了，小夭低声问玱玹，“哥哥，你是真的想回来陪伴照顾外祖父？”
玱玹点了下头。
小夭不解地说：“你不怨他吗？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刚才一直拿话刺他。”
玱玹问道：“也许因为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处在他的位置，他没有错。他的选择是伤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娘、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们只看到他是创建西炎、打败神农、统一了中原的伟大帝王，却看不到他所做的牺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吗？就在刚才他和我下棋时，我知道他背上的旧疾在剧痛，可是他丝毫不显，每一步落子都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保持着最敏锐的反应、最凌厉的杀气。这样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爷爷，我也会敬重，而他是我爷爷，所以我不仅仅是敬重，还有敬爱。”
小夭叹气，“我只能说，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亲人时痛苦的，而你这个怪胎，他对你不闻不问，任由四个舅舅对你屡下杀手，你却依旧觉得他值得你敬爱。”
玱玹笑起来，“小夭，你怨恨那两个侍女吗？如果不是她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压根儿不用颠沛流离两百多年。”
“不，如果没有那两百多年，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边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许会很幸福，可我喜欢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因为我已经历过一无所有，不管遇见多么可怕的困难，我都可以像杀死九尾狐妖一样，手起刀落地杀掉那些困难。”
“如果没有王叔的逼迫，我不会孤身去高辛，就不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没有他们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杀，我不会变得更狡猾、更冷静、更有力量。苦难之所以能成为苦难，只是因为遇到它们的人被打败了，而我们打败了苦难，并把它们踩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变成了属于我们的力量，所以，我们从不会把苦难看作苦难。爷爷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选择了放手。”
小夭笑起来，“好吧，好吧，说不过你，以后我注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们已经走到凤凰树下，两人都停住了脚步。玱玹抚了抚小夭的头，笑着摇摇头，“不必。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他的外孙女，我想他喜欢你对他坦率一点，包括对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个鬼脸，什么都没说。
神月以为西炎会为她祭拜母亲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当黄帝询问小夭时想如何祭拜时，小夭淡淡地说：“我娘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自然不喜欢人多，但如果你要举行仪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没有想到，黄帝竟然真的下令，让苍林把原本准备好的仪式取消。
在母亲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亲的只有神月、小夭和玱玹。
山花烂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坟茔，埋葬着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还有母亲。可其实，至少有三座坟茔都没有尸体。大舅的墓里是什么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开遍坟头；大舅娘是神农的大王姬，神农国灭后，她烈焰加身自尽，尸骨无存，墓里葬着的是她嫁到西炎来时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么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块焦黑的头骨，墓里葬的是那块骨头；四舅，也就是玱玹的父亲，和神农的祝融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还有自尽的四舅娘；母亲，和神农的蚩尤同归于尽，也是尸骨无存，玱玹说墓中是一套母亲的战袍。
也许因为神月清楚地知道墓中没有母亲，所以，她从没有想过来祭奠母亲。她对“母亲”这两个字，复杂又矛盾，心中五味杂陈！
可是，当她站在这一座座坟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诉她都是些衣袍，她也从未喜爱过自己，她却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所有真正疼爱呵护他的亲人都在这里了！玱玹跪下，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神月和小夭跟着他，也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给大伯磕头时，玱玹多磕了三个，他看着盖满整座坟头的茱萸花，轻声地对神月和小夭说：“这应该是朱萸姨所化，她选择自毁妖丹、散去神识时，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说让我别难过，朱萸是心愿得偿，开心离去。”
神月和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个头。
当他们给所有的坟墓磕完头，玱玹依旧跪着没有起来。
玱玹站了起来，开始清扫坟墓，他修炼的是木灵，本来一个法术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却不肯借助法术。
神月和小夭把玱玹清理掉的野花拣了起来，坐在地上编花环，等玱玹清扫完坟墓，正好编了六个花环，一座坟墓前放了一个花环。
他们打算离开，玱玹对她们说：“陪我去趟西炎城。”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