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曾和我说过:“不要愤怒,愤怒是魔鬼。”
这句话被我理解成了不能愤怒。一字之差,是两种含义,不要是可以选择的,而不能是强制的。想来,愤怒还是无能的另一种表现。当我面对错误的事情、错误的观念、错误的态度时,我不得不感到愤怒。再之后,得看我能否抑制住这魔鬼,宽恕我所认为的恶。
林泽森说了那些话后,我逐渐成为了更加恶劣的存在。我不仅说出了错误的话,而且还做出了错误的行为。我先是一拳轰在了陈浪野的脸上,把他打了个踉跄,还打出了鼻血。他胡乱地擦了擦,再次握紧拳头,摆出进攻架势。我的脑袋里很混乱,像在打仗:你滚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滚啊!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你滚啊!说什么在玩,被打的那么惨,哪是在玩什么游戏?你滚啊!眼见为实的话,不就是严灿压着你在打吗?就这样,继续来吧。我又一拳打在了陈浪野的脸上。想法被怒火吞噬后,清静了许多。能够伤害到他人身体或精神的愤怒是原子弹般的存在。在场没一个能打得过我,我把陈浪野打趴后,严灿冲了上来。再是严燃。石头划破了我的胳膊。最后一拳打在了一条瘦弱的手臂上,那是林泽森的手臂。我说不上那种感受,类似于喜悦但又不是。当我看到林泽森那惨白的脸时,我听到了它的笑声,我的笑声,仿佛在笑着说:否定他人很开心吧?很爽吧!
林泽森忍着痛,对我说话,声音低沉。我看着他颤抖的嘴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说了很多,我生怕他晕厥过去,但又希望他能够不说话。他说他要变强,而不是被生来就很强的我保护。他问我世上这么多人,我又能保护的了谁。他叫我看看倒在地上的那几个人,想一想谁才是行使暴力的家伙。是我,是我。他问我为什么要自顾自地想,自顾自地动手,自顾自地以为,以为他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而我却在说,你看,没人能打得过我,我能保护你啊,也可以教你怎么打架啊。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破了。我慌了,拜托他不要这样,不停重复“我会帮你的”。他的脸庞是痛苦的,而眼神却是坚毅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滚吧。”
我走出建筑工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先是医院,再是警局。我并没有走远,我站在那里等着,抬头看天,乌云还是乌云。我丧失了时间概念,只知道下雨了。直到刘叔朝我走来,他是老爹的同事。我冷静向他阐述前因后果,在我的说辞中,我是见义勇为的少年,我解救了被霸凌的同学。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是非常厚颜无耻的,但我确实说过。然后,常明一瘸一拐走来,装出非常害怕的样子躲在刘叔身后,说了另套前因后果。我没有反驳。建筑工地里没有监控。事实是我将林泽森的手臂打裂了,将陈浪野和严氏兄弟打昏了,常明轻伤,因为最后一拳被林泽森挡下了。在我的说辞中,林泽森是被霸凌的朋友。在常明的说辞中,林泽森是一起玩的好朋友。他们坐救护车,我坐警车。
车外雨声淅淅沥沥。我看着自己的拳头,想着不能愤怒。我的心里冒出一种想要伤害自己的愤怒,想要打自己的手。我又想着,不能愤怒。我松开拳头,看着沾血的手。刘叔在车上和我说了一大堆话。我想要听到些训话,越狠越好,如果可以打我,那更好。结果他说相信我的为人,希望我放宽心。可我问他,为什么不相信他们。他没说话,大概已压下了对我,警察的儿子,见义勇为的好孩子的信任。我告诉他事实就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他认真地问我,真相呢?我顿了良久,直到警车开到警局,我才说,真相也是那样,我认罪。刘叔叫我不要说这种话。但我还在说,我承认了,他们也说了,就是这样。
在警察局里,我看着栏杆,看着电灯,看着几只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气氛貌似很尴尬。警局里的叔叔阿姨我都认识,听他们说,我的老爹出警到了别的区,要晚些才回来。姓孙的小姐姐塞了一颗糖给我,我没有吃,就坐在那,想着一个恶鬼。很不可思议,那个恶鬼就是我,却没了影子。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终于恢复了正常,我从一喃喃到六十,想象外面会不会正在发生什么犯罪事件,刘叔泡了杯枸杞姜茶,和我侃。路过的局长笑着说了句有其父必有其子,没了后话。时针与分针重合时,那个已生华发且轻微秃顶的男人来了,他无比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一边唱着《铁窗泪》,一边跳着上个年代的舞,走进栏杆里,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一看到他,就哭了。可一想到他那滑稽的样子,又笑了。我不停地抹眼睛,一时之间哭笑不得。然后,我把自己所知的真相告诉他,并承认了错误。
“嗯,我知道。我还以为这次的小坏蛋很聪明呢,连我儿子都给坑进来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注意,你刘叔给你买面条去了,咱爷俩今儿就在这里吃吧,饿了吗?你爹我饿得要死。别哭了,丢人,多大点事,小孙,帮我拿包餐巾纸,这孩子鼻涕泡老大了。”
铁栅栏外,淫雨霏霏,下了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