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痕迹

风轻了，云淡了。步子快了，心却重了。

　　人的命啊，是无主的扁舟，这头重，那头就轻。两侧摇摆，没个定数。

　　我患了脑癌，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

　　或真或假，或轻或重，相不相信，承不承认。

　　现实，就是血淋淋的馒头，就在那条路上搁着。捡不捡，它都沾着血。吃不吃，它都硌嗓子。拿不起，咽不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嗓子紧紧绷着，血淋淋的馒头就硌在嗓子眼，每咽一口，都提不上气。

　　吸气啊，呼气啊。吸气啊，呼气啊。风狠狠灌进心肺里，四处泄漏。

　　人的命啊，都不是自个儿的。它有着重量，上边儿系着千丝万缕的结。结散了，命就不重了。

　　显然，我的结还没有散，我的命重啊。

　　我放不下。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来，上下浮动着，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模糊不清。

　　医院的墙真白啊，再怎么模糊都看得见；走廊真静啊，静到听不见一点人声儿……

　　模模糊糊中，一个小点儿靠近了。近了，更近了，停住了。

　　世界又清晰了。

　　我抬起头，看清了这个小点儿。

　　眉眼柔和，古典淡雅。她，来到了我的身前。

　　她拍了拍我的肩，递了张纸巾，传着声声关切。

　　我接了过来，承了千千人情。

　　纸巾掩住了心上那层空洞，风缓了下来，引出滴滴血沫。

　　我诉尽了我的血馒头，从这头传到了那头。

　　她点了点头，送出丝丝细雨，洗净血色。

　　“想开点儿，你起码有活下去的机会。钱再多，那也好歹能让自己留下来多看看多听听这个世界。”

　　轻柔的话语抚平了内心的浮躁，些许暖意掩住了心上的创口，

　　我们互相道别了。

　　现实的这股风却还在止不住地吹着。

　　现实是残酷的，我的生活还是被撕的面目全非，寂灭的阴霾层层包裹着我，挣不开，逃不去。

　　我来到了西藏，希望从这个人间天堂中挣开层层阴霾。

　　或许，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祈愿，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我们重逢了。

　　在布达拉宫，一株披着白纱的红珊瑚。

　　胸中的心在狂舞着，迫不及待地想宣泄而出。

　　这一次，我挣开了这层层束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朝我微微颔首，还是那么亲切优雅的笑容。

　　我们攀谈了许久，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随和。

　　西藏成了我们的主场，见证着两个年轻人的狂欢。

　　布达拉宫庄严注视，草原肆意奔跑，风声呼啸而过。红霞啊，渐染天际；霞光啊，破开层层枷锁；夕阳也留下了最美的光和热。

　　天黑了。

　　她问我是否有落脚的地方，我点了点头。

　　朋友的旅店，成了我们共同的所在。

　　我成了她的导游。

　　细水循循流远，友情层层递进，两颗孤单的心慢慢贴近。

　　“我，胰腺癌晚期了。”她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却没有意料中的那么沉重。

　　我良久不语，内心的酸涩泛着，激起阵阵涟漪。

　　长久以来的世故往来告诉我，我应该去劝慰她，甚至去同情她。

　　但我没有，直觉告诉我这样子是不对的。

　　我迷茫了，沉默好像是最好的应答。

　　她笑了笑，摆了摆手。“我曾经想过一死了之，反正是个孤儿，没有什么好牵挂的。”

　　她抿了抿嘴，眼睛里迸出奇异的光彩，“但总觉得好像在这剩余的时间看一看世界也不错，我还没看全过呢。”

　　这一刻，我是庆幸的，庆幸没有想当然的怜悯；我又是悲痛，悲痛我的朋友这般遭遇。

　　可我依旧不敢言语。

　　我默默增重了她的生命，也增重了自己的生命。

　　这种潜移默化，藏于心口，止于唇边。

　　为了我，也为了她。

　　夕阳又一次绽放了光芒，纳木错湖盛满了霞光，送上了最好的祝福。

　　我忽然很想很想拍一张照给她。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拒绝了。

　　“这样就很好了，我不太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我点了点头，目光移向远方。

　　那一天的沉重打响了旅客的驼铃，风沙又起了，旅客终究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她要走了。

　　我抓不住这股漏沙，却也不愿意放手。

　　不知道是旅客的肆意潇洒终于打响了心中的清钟；还是相似的灵魂总会彼此吸引。

　　我跟上了她，在诚恳的请求之下。

　　山河万里，承载起了两个孤单的旅客，搭起了一座并列的孤桥，渐渐延伸开来……

　　命运的扁舟又开始作怪了，浪花，又起了，重重打在了孤桥上。

　　她倒下了，一座贵州的大山里，我们相游之时。

　　我抱着她朝着医院狂奔，路上风声疾驰，天地难辨，好像是又回到了那天模糊的景象，上下浮动。

　　我们到了医院。

　　“她的时间不多了。”医生还是那副面容，沉重的，哀愁的，紧锁的眉头。

　　风声好像又响起了，却盖不住这刺耳的声音。

　　我回到了病房，守着她。

　　再次醒来，她不见了。

　　手机里留下的一段话语，“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为了我活下去吧。”

　　那天，我在医院坐了很久……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做了治疗手术，静静等待。

　　一个半月后，她来了消息，“我要走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次，我想抓住最后的漏沙。

　　我到了云南，我们重逢了。

　　她脸色很苍白，但笑容还是那么亲切。

　　四目相对，一切都明白了。

　　我陪着她去看了夕阳。

　　漫天霞光，红火得惊人心愧。层层金光洒满人间，缀成最美的翅膀。天使啊，要归家了。

　　那一天，是2018年10月28日。

　　那天的夕阳，真的很美，美到不可磨灭。

　　真奇怪，为什么我们每一次的重逢，都在夕阳之下呢？

我为她办了身后事，照她的遗嘱烧了行李。 骨灰带回了康定，埋在了跑马山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我希望她原谅我，我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将骨灰撒了。

　　我想让她留下来一些东西。起码代表着她曾出现过。那不是梦。

　　我带着她的身份证去销户，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是男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他在我生命里已经有了不可或缺的位置。

　　那份感情不是爱，是一种超脱了爱情的友情。

　　我喜欢他，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二字。

　　他的名字，叫陈素。

　　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不，性别对于他来说是薄弱的。

　　但，我很喜欢他。

　　他生前说过或许是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所以把他赶走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口。

　　我想说，不是世界不喜欢你。而是上帝找到了你，他找了个借口又把你带回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次，我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