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浮萍

　远在千里之外的马来西亚，陈年正在照顾茉莉睡下。她们才刚刚回来，对于小姑娘来说倒时差是她最难做到的事，所以她刚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准备睡觉，但是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睡着。

　　陈年看她不安地扭来扭去，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哄她睡觉，但是茉莉却耍起了赖皮，她央求陈年给她唱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陈年唱的歌哄她睡觉，陈年一直宠她，所以自然而然地同意了，她慢慢张嘴唱出了那段温柔的歌谣。

　　“无风清月夜 美酒伴曲乐”

　　“苦寻归家处 迷雾遮前路”

　　“灯红酒绿迷人醉 夜月幽梦佳人归”

　　这首歌谣其实是陈年自己编着唱的，和李月分开后她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辗转于各地漂泊，就像是一片无家可归的浮萍，所以她才编出这首歌，一直等待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家。现在，她已经找到了。

　　看着茉莉甜美的睡颜，她心中一片宁静。

　　早些年最小的时候，她总认为和母亲的家是一个温暖的家，因为母亲是生下她的人，她愿意与她相依为命，也曾多次发誓要快些长大保护母亲；遇到李月后，她又在渴望另一个家，是属于她和李月的家，温暖幸福的，可以让她有归属感的李月，是她生命的另一半，况且岁岁的到来又给这个甜蜜的小家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直到遇见茉莉，她才终于结束了流浪，这个女孩将自己拥有的无穷无尽的爱无私地分享给她，她在她身边也有了归宿，终于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浮萍。

　　其实无论是母亲还是李月，她们拥有的爱都是有限的，所以她们总会无法给她毫无保留的爱，这样的感情双方都受累，又何必苦苦支撑。陈年不知道能和茉莉走多久走多远，但是最起码此刻，她拥有了这个幸福的家，其他的事都不用再考虑了，反正她这么多年一直辗转反侧漂泊异乡，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归宿，有了自己的家，她就不再是一个人漂流的浮萍了，她只不过想找一个人紧紧相依不再分开罢了。

　　Y城里，李月和杨硕离婚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回那个一直逃避的家。这时她接到了杨硕的电话。杨硕问她准备去哪里，看来他并不打算放弃重新追求她，李月没有说话，她只是耐心听完杨硕的电话就一言不发地挂断了。对于她来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快点见到岁岁。

　　一路颠簸流离，她把所有从杨家搬出的东西都扔了，只抱着陈年留给她的那个纸箱子，里面的信封和白玫瑰是陈年曾经爱她的证明，她舍不得放下。这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小地方也变得有钱了许多，她们曾经住的老房子已经被拆迁了，当初就是因为老房子的拆迁问题，她才几经波折拿到了陈年的电话号码，但是这么多年却一次都不敢播出，哪怕早已铭记于心也只好麻痹自己一次次忘记。

　　倒是在一路寻问下，李月得知陈年以前住的那个茅草屋因为偏僻，所以现在还在原地。她踩着磨脚的高跟鞋跌跌撞撞地沿着通往老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土路走着，手中的纸箱其实很轻，只是她仍抓得小心翼翼，记忆中笔直的小路此刻却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似乎怎么走都到不了尽头。

　　等走到快要没有力气时，那座熟悉又陌生的茅草屋终于出现在李月面前。她情不自禁露出怀念的微笑，就是在这里，她将陈年带走承诺与她永不分离，却还是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爱给她而和她离别。她苦笑着哀叹一声，走进年久失修的茅草屋里，这里因为长期没有人居住，变得杂草丛生，还有很多蜘蛛网。她笑了笑，看来是没法住下了。

　　李月站着休息了一会儿，又抱着纸箱继续绕到后山想要找到岁岁的墓地。其实路并不远，照理来说应该很快就能走到，但是李月舍不得那么快离开陈年那个破旧的茅草屋，虽然她没有同陈年一起住进过这里，但是闭上眼似乎也能想象到陈年在这里从一点点的小豆丁长大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点点滴滴。

　　她慢慢踱步着往前走，一条路尽管再长，终究有走完的时候，所以李月不一会儿还是走到了岁岁的坟墓。那里其实已经荒草丛生了，当初自己急迫地想要逃离岁岁离开和与陈年结束的痛苦，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来看过她的孩子，陈年也在她离开后就启程流浪，她们就像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再也没有勇气面对曾被自己留下的孩子。

　　如果时光倒回四年前，李月还会在犹豫再三后仍然意志坚决地和陈年分开吗？她不知道，哪怕已经走到如今这个无法回头的地步，她也还是没办法在有关于陈年的任何事情上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只要和陈年在一起，似乎做出的事都不对，却也都没错。

　　李月看到当初她们给岁岁立的碑——爱儿陈岁，孩子名义上是她们的弟弟，但两个人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孩子，还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幻想着岁岁长大后一家人甜蜜幸福的生活，可是那样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李月把纸箱轻轻放在岁岁墓碑的旁边，自己则坐了下来，她伸手慢慢摸着岁岁的碑牌，眼泪还是一如既往地流了下来。

　　“岁岁，妈妈来看你了。孩子对不起，当初妈妈是个胆小鬼，在岁岁走后就逃避似的离开了你和阿年，这些年都没有勇气回来看你。”

　　李月的声音哽咽着，一想到岁岁她就无比痛苦，陈年千万次安慰过她以后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她心里就只有岁岁一个孩子，哪怕得到再多孩子，他们也都不是岁岁，她最爱的孩子已经在四年前就离开她了，这个小坏蛋甚至没跟她道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她又怎么可能再有心思去寻找一个不是岁岁的孩子。

　　“岁岁，妈妈梦见你了。”李月和陈年分开后一直都没有机会梦见过她或者岁岁，所以李月总觉得他们是在责怪自己抛下他们离开，才不愿到梦里见她一面，但四年后再见到陈年的那夜，她却梦见了她们一家人。

　　梦里李月正漫无止境地奔跑，耳畔呼啸的风声似乎要将她淹没，她想要停下可身体却不受控制般越跑越快，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李月抬头才发现是陈年带着自己向前狂奔，她义无反顾地跟着陈年奔跑，狂风似乎也因为陈年的到来变得无比温柔，岁岁在下一刻突然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落在李月怀里，欢快地叫着妈妈，银铃般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梦境。李月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她就这样抱着岁岁和陈年手牵手自由自在地奔跑，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们毫无关联，她们有的只是紧握住的彼此和真心宠爱的孩子。广阔的天地之间开满五颜六色的繁花，似乎在为幸福美满的一家喝彩，微风轻抚过她们的脸庞，暖阳照耀在她们的身上，哪怕是遥远的距离似乎也已经无法再让她们分别，更无法再让岁岁离开她们。

　　但是半夜梦醒时分，李月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就连黑暗也无法遮掩这份孤独。她流着眼泪像是才想明白一样，告诉自己她已经和陈年分开了，岁岁也不会再回到她身边。她的爱人和孩子都离开了她。所以她不敢再睡觉，就这样一整晚站在落地窗前发呆或是流着泪哭哭又笑笑，整个人就像一个神经病，也正是因为如此，杨硕看见她夜里的失眠，才会在她提出离婚时只是犹豫了几分钟就答应了，因为他觉得，李月生病了。

　　“岁岁，妈妈好想你。”李月靠着墓碑抽泣了许久，空荡的四周除了她痛苦的哭泣声再无其他声音传来。很久后李月才缓过来，她慢慢起身将纸箱里的信一封封地拿出来拆开看，每看完一封就将岁岁坟头的土扒开埋进去一封。

　　“月月，好想回到你身边。2017.05.23”

　　“月月，昨天晚上我梦见岁岁了，小家伙怪我没回去看他，我很难过，一直安慰他，他却一溜烟就跑不见了。等我攒够钱仍找不到自己的家，就回去看看岁岁好了。2018.08.17”

　　“月月，今天是中秋节，但是这里的月亮好像不圆啊。好想你。2017.10.04”

　　一封封或长或短的信，都是陈年在那段漂泊无依的日子里对李月和孩子的思念，她不想和他们分开，可是李月却提出了再见，岁岁也和她告了别，所以她只好背井离乡想要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是在寻找没有分开前的三个人的家。陈年是幸运的，哪怕在时空河流的掩埋下她已经无法再找到当初独一无二的三人之家，但是她有幸遇见了茉莉给她的温暖的新家。

　　岁月何时不重头，流水伊人绕指柔。

　　明月相见复何年，秋露浓稠青丝念。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两个人紧紧相依的日子，哪怕李月抱着陈年留下的那几封代表曾经深爱的信，都早已没有机会再让时间倒流回两人初遇的那天重头再来，再有机会体验这无法忘记的岁月。漫长的岁月里留下的只有，无法忘记的陈年和永远记得的李月。

　　李月痛彻心扉地将陈年写的信读完，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埋进了岁岁墓地的黑土中，又轻轻将箱子里的白玫瑰一株株取出，留恋地握在手中，她将晒干后做成标本或纸折的白玫瑰一朵朵插进土里，再取出这些白玫瑰中最丑的那株，反而当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她知道陈年第一次做玫瑰标本时一定是生疏的，所以这株有些奇形怪状的玫瑰标本就是她做好的第一株，想要送给李月的第一朵白玫瑰。

　　李月最后深深看了岁岁的墓碑一眼，她轻轻告诉岁岁:“孩子，妈妈好想你。”说完后她缓缓转过身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冰冷的河水将她淹没，即将落山的夕阳却照耀在碧波荡漾的河水中，映衬出一抹抹清澈的水流，李月就这样任由冰冷刺骨的河水一点点将她吞噬，细碎的微光似乎将整片河流描绘成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而李月就这样慢慢徜徉在群星璀璨的银河中，手中紧握的白玫瑰与她融为一体，一起在浪漫的星河中绽放。

　　陈年像一片随风漂流的浮萍，风吹向哪里她就只能被逼无奈漂向哪里，所以她一直觉得孤苦无依的自己应该停下，寻找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温暖的，明媚的，闪烁的，最起码可以让自己有了依靠，不用再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四处远游，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乡。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人陪着，彼此就是对方唯一的家，没有分别，更没有遗忘。

　　李月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她不想要自己一个人在某个地方老老实实努力扎根，她只想要自由自在地漂流，所以宁愿斩断自己的根也要找到那个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的人，那个愿意永远陪着她浪迹天涯的人。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时间永远停留在幸福美好的那一刻，她无法忍受无法预知的未来对自己快乐的生活制造冲击，所以她宁愿用尽全力将时间禁止，也要一直定格美好的画面。

　　她们两个人，一个想要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哪怕未来有再多艰难险阻都不会分开；一个想要一段永远幸福快乐的岁月，哪怕时间就这样停止流转都心甘情愿。

　　所以陈年一直都在寻找家的归宿，而李月却因为无法接受曾经拥有岁岁时两个人甜蜜幸福的日子离她越来越远而选择与如她一般几乎痛不欲生的陈年分开，一个想往前，一个想回到过去，两个人背道而驰只会离对方越来越远。

　　一片迫不及待寻找根的归宿的浮萍

　　一片千方百计想要回到过去的浮萍

　　终究是要分开的，哪怕曾在唯一的岁月里紧紧相依；哪怕曾用尽全力想要留在对方身边；哪怕曾想过无数种不用离别的办法。但在最后的最后，她们还是只能黯然神伤地离开彼此。

　　岁月不会保护任何人，浮萍一般的爱人，如何归家，如何才能找寻到彼此再不用分开。

年年月月伴朝暮，岁岁日日同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