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2
弘历想说他可以做到,只要姌姌活下去,他愿意不在乎那些贤名,就是做一个昏君又何妨?
但琅嬅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下,用于掩唇的帕子上赫然沾染着一滩鲜血。
弘历跌跌撞撞地从床榻上起来,踉跄了一下,想要叫太医,但他嘴唇张张合合几次,只发出了几声嘶哑的低吼。
琅嬅虚虚拉住他的手臂,体温凉得如同一块玉,“元寿,没有用,太迟了。”
弘历说不出话,巨大的悲伤将他整个人裹挟,脑中的轰鸣声与琅嬅柔软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楚现在的琅嬅是否还活着,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臆想。
“元寿,宫中这么多嫔妃,我最放不下晞月。她性子是娇蛮了些,也不够聪慧,但你知道,她对我心是真,还望你能好好待她;还有玉妍,她是做了些错事,但到底是从潜邸就陪着我的人,给她一条生路吧。”
琅嬅又咳嗽了几声,整个人的生机越来越弱,眼尾溢出的泪水与咳出的血液一起滴落在弘历的手臂上,“娴妃,我知你与她是青梅竹马,就连嫡福晋之位,最开始你也是属意她的。乌拉那拉氏是后族,娴妃资历深,掌管过宫权,她担得起皇后。”
“还有孩子们,永琏和璟姝都大了,成家的时候好好挑选,我相信元寿的眼光;璟璱和永琮,晞月会照顾好他们俩的,你不必揣测晞月,她只是为了我才会对永琏多一分在意。”
“那我呢,姌姌,你说了那么多人,就不愿意给我留一句话吗。”弘历狼狈地跪在琅嬅的床边,眼里血丝尽显,病态而偏执。
晚霞最后的余光从青雀舫的窗外洒在纱帐上,病痛让琅嬅瘦得厉害,搭在弘历手臂上漏出来的那截细腕脆弱得可怜,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器具。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年大婚第二日入宫,在宫墙上说的话,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只可惜,君心太晚,而姌姌福薄,终究是辜负了元寿。”
光影流转的很快,落幕的夕阳彻底消失,屋内只剩淡淡的烛火,摇摇晃晃地提供着最后的光明。
转眼之间,琅嬅连最后的呼吸声也消逝不见,她就那样静静地倚着,面容如出嫁时一般昳丽。
她也成了旧人,彻底留在以前的那种。
弘历颤着嗓子唤了一声姌姌,而后茫然地等待着,期望能得到一声回应。
可什么都没有,碎掉的月亮从水中回到了天上。
//
孝贤皇后的丧仪办得前所未有的隆重,天下皆为国母薨逝而服丧。
但弘历本人并没有宫中之人想象的那样疯魔,他甚至没有孝贤皇后病重之时悲伤,反而理智冷静的可怕。
弘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以为自己是爱姌姌的。
但姌姌逝去之后,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大清的皇帝,只是更加勤于政务,更少入后宫了而已。
皇帝这样的表态让后宫诸人都有了不少的小心思,毕竟大家原本以为按弘历对于孝贤皇后的深情,是不会考虑另立新后的,但现在一切又有了新的思量。
关于继后人选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气得高晞月身子刚有好转就夜闯养心殿。
对于慧贵妃的来访弘历丝毫不意外,在慧贵妃指着他鼻子骂他冷心冷情,枉为人夫的时候,弘历甚至头都没抬一下,毫不在意地叫进忠给慧贵妃上茶。
高晞月也没有料到弘历会是这样的反应,滔天的火气也暂时被压制,在姐姐逝去后这么久的时间里,高晞月第一次认真观察起了弘历,这个口口声声说爱琅嬅至深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即使高晞月从未爱过弘历,但这么多年的相处与姐姐时刻的提点,也让她算得上是宫中数一数二了解弘历的人。
凉薄,自私,权欲熏心都是这个男人的代名词,但现在高晞月竟然在弘历身上找不出旧时帝王的样子。
他开始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无情而冷静。
他明明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皇上是念着姐姐的,皇上也如臣妾一样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姐姐吧。”高晞月突然开口,不是惯用的娇滴滴的语气,而是笃定又讽刺的说。
弘历还是坐在桌前批阅折子,没有理会高晞月,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帝王身上可怖的威压正在扩散。
高晞月笑了,笑得酣畅淋漓,“皇上,臣妾会替姐姐在这宫中看着,看着那个占了姐姐凤位的人会有怎样一个下场。”
说罢,高晞月连礼也未行,直接就回了咸福宫。
进忠垂着头,不敢说话,弘历也没有表示,只是悬着的朱笔再未落下罢了。
三年后,继后的人选最后还是定为了乌拉那拉氏·如懿,弘历亲自选定的。
在娴贵妃的封后大典过后,二阿哥永琏被皇帝接到了养心殿亲自教养,并封为太子。
前朝后宫无不哗然,因为这事弘历宣布的十分突然,并且狠狠下了继后的脸面。
可孝贤皇后早成了宫里的禁词,一如先帝在时纯元皇后的名字一样,没有人敢提。唯一敢说上一二的咸福宫的慧贵妃也在这两年里逐渐消失于人前,不问世事。
但孝贤皇后再怎么厉害也是死人,后宫的妃嫔们面上还是对如今的皇后多有尊崇,除了潜邸时期的几个老人以外。
三月十一,又是一年别君时。
弘历独身一人,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一切如旧,只是华美偌大的宫殿,只有弘历一个人了。
看着桌上摆放着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弘历起了兴致,他掀开盖子,取了香搁置其中。
熟悉的桃花香气冉冉升起,弘历却突然疯了似得朝旁边的墙上狠狠砸了一拳。
猩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淌,弘历没有处理,只是麻木地看着香炉,像是在祭奠自己。
原来他和长春宫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长春宫里的东西是姌姌的遗物,他也是。
他是姌姌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