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之森严,水火不入,疫戾之气冲天,管你是王侯贵戚还是商贾豪绅,进了这里便一脚迈进了鬼门关。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烂的气息,墙壁上、石板上骨血肉沫涂层,五花八门的刑具和不绝于耳的惨叫让这里比阎罗地狱更为可怕。
杜阳悠闲地在牢门外踱步,零星的光芒洒在他削瘦沧桑的脸庞,他微微一笑,望着阴暗牢房里的男人,眼睛里冒着星星。已经整整三天了,诏狱里的恐怖与压抑未曾击破这个男人的心理防线,他冷静地盘腿而坐,面壁静思,那挺直的脊梁仿若一座高山,令人仰止。
想起当年在北平茶肆见到的那个男人,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卓尔不群,天潢贵胄的气质望之不俗,他呵呵笑着,声音里多了几分轻松愉悦,“燕王毕竟是燕王,多少人到了诏狱门口就吓尿了,进来就丢了三魂七魄,可小人瞧着王爷泰然自若,不像是被关进来的,倒像是来诏狱视察的”
朱棣脸上多了几分轻蔑,缓缓转过身来,虎眸凌厉,他淡定地撩起囚服,端坐床榻上,悠悠出口,“你是想与本王叙旧,还是要审问本王?若是没有皇上的手谕,还是请回吧。本王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就算是落魄了,还是凤子龙孙,还轮不到你来奚落嘲讽”
杜阳走到槛栏处,满怀深情地抚着围栏,叹息道,“唉,好歹小人也曾在王爷手下效忠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生生死死几个来回,算得上王爷的生死之交,如今见王爷锒铛入狱,于心不忍,这才前来探望”
朱棣仰天大笑,爽朗而洪亮的笑声让死寂的牢房都震动了,他抬手指了指杜阳,不屑道,“既然如此不忍,那就来给本王陪葬,黄泉路上,你我再叙当年情谊”
杜阳摇头轻笑,瞬间表情严肃,他背着手在牢门外走动,嘴里发着狠,“若是当年的燕王,杜阳愿上刀山、下火海,生死相随、肝脑涂地。如今的燕王嘛,色令智昏、耽于安乐,不过一狂妄匹夫,不配得到我的效忠”
朱棣仰头躺在床铺上,扭头眯着眼睛,戏谑道,“本王是给不了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了,可惜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条丧家之犬在这狂吠,又能改变什么呢?”
杜阳脸色突变,愤怒地扑到槛栏上,龇牙咧嘴控诉着,“至少可以解恨!我恨你辜负了我的一片忠心,十几年我为你出生入死,家破人亡,把自己搞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忘了宏图霸业,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朱棣,你沉湎于温柔乡,醉生梦死时,可还记得北平城里那个叱咤风云、踌躇满志的燕王?可还记得当初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那群少年?你当初的报负、当初的热血都到哪里去了?!”
朱棣未料到他反应如此强烈,一脸疑惑,思绪回到十几年前,他恍然大悟。那时他与军中同袍在北平一家酒肆畅饮,恰巧碰到了当时的少年游侠杜阳,两人年龄相仿又都好争强好胜,一番拳脚较量便不打不相识了。出于爱才之心,他将他收入麾下,少年意气的杜阳带着手下十几名弟兄投靠,后经与北元的战争以及朝中权利倾扎,那些人生死零落,只剩他一人。他的弟兄,包括他最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而他也在加入锦衣卫后性情大变,暴虐无常,不复当年侠骨柔肠……
朱棣思及往事,心中感慨,愧疚不安。他坐直了身子,起身向他走近,坦诚相待,“你对本王的忠心,本王铭感五内,他们的死,本王亦感痛心,尤其是兰舟姑娘……本王并未忘记当年的雄心壮志,亦常常躬身自省、夙夜忧叹。只是,有些事非人力可以违拗,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你能幡然悔悟,看在你为本王尽心竭力多年的份上,本王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季淑妃和孩子的事,本王不与你计较……”
杜阳两只手抓着槛栏,锋利的爪子几乎要破裂,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早已是行尸走肉,又何谈生路?他冷呵道,“躬身自省?尽人事?所以你冒险收留一个入宫行刺的女刺客,迫不及待地睡了她,还把她扶为正室王妃,擅房专宠,对她言听计从,为了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多次冲撞皇帝,背一个荒唐好色的恶名?你以为你做的这些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皇帝查得一清二楚。从你纳了她的那一刻起,你就跟皇位无缘了,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朱棣大受震撼,他自以为把她藏的够好,布局可谓精妙,不曾想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中,与他的父皇相比,他实在太过稚嫩。他认命一般转过身去,反而多了几分释怀,“若父皇真的中意于我,欲托付江山,又岂会因一个女人而改变?成王败寇,皆是本王执棋,无论输赢,本王都认了。王妃不曾有过失,将功过成败归咎于一个弱女子,实在荒谬!”
杜阳恶狠狠地注视着身陷囹圄的男人,他怎么可以如此轻飘飘地接受了失败的命运,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维护那个女人,他不该恨吗?不该怨吗?凭什么郁郁不平的只有他?!
此时他再难克制心中的阴暗,露出诡异的神色,五官狰狞,唏嘘嘲讽,“认命了好啊,那我就没什么可顾忌的,就让小人来送殿下最后一程。小人会亲眼见证殿下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小人会亲手送殿下最爱的女人去地下十八层偿命……”
冷静自持的朱棣顿时变了脸色,突然转过身来冲了上去,隔着槛栏一把抓住杜阳的脖子,目眦具裂,口沫飞溅,“你把她怎么样?!她怎么了?你敢动她,本王让你不得好死!”
男人的手臂如此有力,槛栏都摇摇晃晃了,杜阳毫无惧色,反而笑得肆意,“她现在活的好好的。小人忘了,今日来这大牢里是为了给殿下报喜,殿下进大牢的那晚,王妃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足足七斤六两呢”
朱棣惶恐燥郁的脸霎时僵硬了,五脏六腑百感交集,眼睛里亦有了水样的柔光,抓着杜阳的手掌渐渐松了力道,口中喃喃,“生了,生了,她生了……我们的儿子……”
杜阳退后几步,忍着眼中的热泪,冷谑道,“是啊,那晚她疼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地叫着你的名字,嗓子都哑了,直到天亮才生下来。我就站在门外,我想如果我的兰儿还活着,我一定不会让她在如此脆弱的时候独自面对,如果……如果她还活着,我们早就儿女双全了……”
他声音中带着凄凉的哭声,刚强的汉子泣不成声,“哪还有如果?我连她的命都没保住!这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到头来一场空,我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