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灵柩于九月回到北京,天气已经转凉。她曾说喜欢北京的秋天,这里有她家乡不曾有的气象,秋高气爽、天地辽阔,可以赏菊饮酒、可以登高望远,还能与他一起骑马狩猎,她喜欢那金灿灿的银杏叶,铺天盖地,一眼望去非常梦幻,采一片放在书里就是最好的书签,喜欢京郊皇庄送来的山楂,原滋原味,比糖葫芦更好吃,喜欢秋风里跃马驰骋、引弓射雁的他……她终于回到了她喜欢的地方,却没能再看一眼他们厮守一生的城。
她的灵柩停在宫内,一直没有下葬,他说怕长陵太黑她会害怕;他不顾礼制,为她服丧守灵,举行国丧,让天下臣民皆为她守孝;他亲自为她写诰文、拟谥号,要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却下笔泣泪,不能成文……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却丝毫没有缓解丧妻之痛,这座宫城里处处是她的痕迹,幻影之中又能抓到什么呢?唯有无穷无尽的哀思。
她去世的第二年,阿鲁台再次犯边,他毅然领二十万军士出居庸关,出征途中他又遇到了当初口口声声要夺走她的男人,那个男人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们冰释前嫌,痛快畅饮。那个男人告诉他,柳姑娘是被星星送过来的,她是天上的仙女,怎么会死呢?她一定是回到了天上。他默默地听着,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坛子烈酒,醉的不省人事,他多希望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这样至少她还活在世上,他还有个念想……
她去世的第三年,他又北上征讨鞑靼部,三年三次北征,所有人都在谴责他穷兵黩武,他也不在意了。自她走后,他不再待在后宫,一直在征伐的路上,不让自己有一刻喘息的时间,仿佛又成了绝情噬杀的帝王。这次出征他又路过了榆木川,他想起她说这林子适合狩猎,他跃马引弓在林中射下一头鹿,那只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那双眼睛清澈而哀伤,好像她临终的眼神,他忍不住给它包扎好,将它放走。他想那冥冥之中的造物主又能否如他一般存着怜悯之心,给善良的她一个灵魂的归宿?
她走后,他又派人去找盛寅,他不想杀戮,只想解开心中困惑。天可怜见,在他第五次出征回来的路上,他得到了想要的真相。他听到了一个荒唐而凄美的故事,异世而来的妻子向一个仙枕许愿,用自己的命去续丈夫的命……他怔愣半天,想起太多往事,他狂笑出了声,又痛哭流涕。
他又回到了那座城,回到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寝殿,一切还是原来的布置,她用过的首饰、衣服、手炉、被褥、脂粉还收纳在殿内,她喜欢的熏香、鲜花日日供应,她读过的书、练过的字帖还放在床头……目光所及皆是她的存在,两年来他不忍回顾。他将她用过的旧物一一整理,拿起又放下,一如他放不下的心结。
他鼓起勇气走到停放棺椁的大殿,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冰凉的棺椁,一如抚摸她温热柔软的身体。他对着她的尸身喃喃自语,啜泣不止,他不知这具腐烂的尸体到底还是不是她。思念随着岁月越长越深,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不知该到何处追寻她的芳魂。
他给他们刚出生的长孙取名“瞻基”,如给他们的长子取名时一样寄予厚望,他把传位的诏书改了一遍又一遍,字斟句酌,他翻看着嘉佑画的新画,听着这个女儿叽叽喳喳地逗他开心,她像她一样温柔体贴,他把随身的宝剑和自己批注的兵书送给了高煦,他对这个孩子的亏欠此生难偿,他与高炽在乾清宫促膝长谈,说着永乐年的旧事、今年的年景……
永乐二十二年,一个雾气朦胧的早上,他带着游梦仙枕从紫禁城出走,他听到身后追出来的高炽撕心裂肺,一声声叫着“父皇”,他心如刀割却不曾停留,他的江山与儿女都在这一刻放手了,他一生奋斗的永乐盛世从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