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九年春,荀府被满门抄斩后,家私尽被贪官污吏占有,壮丁或砍头或流放,女眷皆沦为官妓,不从者便吞簪自尽。
大厦倾倒,唯荀稷一人侥幸逃脱,只在京城盖头遮面、颠沛流离。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此时陷身囹圄、走投无路,城墙上到处张贴着他的通缉令,出城需要经过各种盘问,留在城池中又迟早会被抓到,他束手无策,只能挑条僻静的小路逃窜。
无边小路正斜阳,恍然间,荀稷瞥见了一抹人影,青云衣兮白霓裳,他心惊胆颤,未曾想过如此偏僻路径还有人在,一时间怔住了,不知所措。
而那顶黑纱蒙面的斗笠,也于怅然间被斜阳之处缱绻而来的风掀起,随风而逝飘零入尘。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荀稷的存在,拂袖回眸,倩影临风飘然,恰好对上了帷帽滑落后的一张脸,昭然若揭,面面相窥两无言。
荀稷强装镇定,此时的他被禁锢在此无从逃脱,惧怕身份暴露打算杀人灭口,可仔细打量面前檀郎,却是有几分于心不忍,遂装作一副谦恭的样子施礼作揖,带着几分忐忑的语气率先问候道。
“先生为何到此,可是本地人氏?”
而旁人且依稀如故的自若淡然,所目睹到的神情使人勘不出半点波澜。
他只见他悠然对曰,祖贯他乡,到此一访,萍水相逢,逢君应是缘。
你道他可全信否?必是未然,事实上他所听到的也确实并非实情,但悬着的心总归还是放下了些。
京城多数人皆识得荀府少爷,观其也确切像是外乡访者,且似乎不会造成什么威胁,无可奈何如此便罢。
他匆忙转身,拾起斗笠抖落尘灰,作势行礼告别,却被耳后传来的声音打乱了一套行云流水的行径,闻得那人道。
“阁下,即通缉告示上的荀少爷否?”
话语好似一缕春风拂过,温润而刺骨,如游丝般地牵扯住了步履。
似乎只是在这弹指一瞬前,晡时繁华的街道里,如潮涌般掎裳连襼的人流中,那个身着素衣的少年,即使身形濯如春月柳,可在喧扰的人群中却依旧不显锋芒。
那时闻见众人围着城墙议论纷纷,便侧目微微注视了一眼,轻捻起羽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宛若秋水的明眸,依旧是窥不出喜怒,转瞬后便回过头,再次堙灭进了人群之中。
而他当时目睹的,那纸通缉告示上的黑白墨色的肖像,此刻正越出纸张褪掉粉墨堆积的碎屑立在他的面前。
听到这个名字萦绕耳畔,荀稷如遇雷殛般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拔出胯间戒刀,可却再次被打断。
“阁下暂且稍安,君今流落在此,并非长久之计,早晚身陷淤泥,在下有一计,可助少爷虎口脱生。”
荀稷愣了一下,微微收回了戒刀,忐忑不安地询问着。
“先生为何要帮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人依稀不得流露喜怒神情,但他窥得 见,他定是久伴荒风霜雪中溺,许是历尽万水早已不喜形于色,望尽茫茫路堪愁。
他彻底将利刃藏进刀鞘,入地无门只得放手一搏。
“少君意下如何?”
“偷梁换柱。”
他牵起他,引去那所暂居的客栈,一路上已是斗笠遮面,人群熙攘中也无人会多留意他们,便更是心无旁笃地毅然独行。
回到客房时,即刻将门窗禁闭,仿佛只手遮着了整片天地,花遮柳掩下独剩二人喃喃私语。
回眸而视,绛脣轻启,一泓秋水照人寒。
“明日,微露欲晓之际,乔装出城,日后出家为僧,亦或落草为寇,可免却官兵追捕。”
他将他在寝卧床榻安置好后,便至书案前拾起了竹片纸砚。
此时荀稷一人的三寸天地下,那隐天蔽日地不是神佛,仅是一双挥舞笔墨的手,且是那般细腻柔骨,彷如连雨点都经不起。
昔日那位尊贵的少爷,已是见惯了桃蹊柳陌、碧瓦朱甍,一半浓酒一半妆箧,宿醉酡红流连,皆为风流消遣,谈何真情实切。
而此刻,情愫已在不觉间孳乳寖长。
夜伴无眠,半窗清梦。
清晨的第一抹鎏金映射在荀稷的面颊上,他遭遇了不幸,可他终究没死,他还拥有着未来,即使他并不会知道漫漫长路中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那人递给他一个褡裢,里面置办好了换洗衣物、笔墨纸砚、几两碎银、以及最重要的通关文牒。
明明只是年岁相仿的少年,却实是七窍玲珑,区区一晚便能将所有事情打点清楚。
窗外那轮红日渐渐透出云雾、跃出山峦。
荀稷趁着日出时起身,和他在旅馆告别,萍随水漂泊,聚散无定,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先生大恩,没齿难忘,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见。”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自有相逢。”
“还未曾问过先生尊名。”
“君亦无需问,某只愿零落作春泥。”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