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朝是和我一个村里的,他是那一年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在那个年代这是个光宗耀祖的好事。我被姥爷撵着去恭喜他,还带上了家里最肥那只老母鸡。我恨极了,哪怕是你拯救了天下,为村子里每家每户添了黄金万两也不值得献上自己垂涎许久的美味,你是凭了甚?那一张破纸通知书。
说实话,和梵朝关系不差。初中时他就喜欢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因为爹从城里给我带回来了那把旧吉他,他也喜欢得很。他说他也想摸摸那神奇玩意儿,我只是笑他,我笑他啥也不懂,笑他只会捏笔杆子的手会把我的弦弄断,笑他一辈子活在别人眼里哪里去配追求自由。他脾气很好,从来不会和我恼,还是跟着我。那时我就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姥爷说了我们梵家人眼睛都是亮的,因为祖上是给皇帝管钱的,就照得眼睛亮晶晶的。他也姓梵,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那种,充斥着希望,好像那些败死了的庄稼被他看上几眼就能活过来,他的睫毛也很长,每每我损他呛他,他都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的。梵朝总是很热心的,今天王叔家的牛下崽明天李婶家的鸡飞了,村里的事大大小小只要他晓得的,他都要插一手。村里的人是都很喜欢他,我也知道的,那些个逼嘴闲的婆娘还让他少挨着我,说我不学好,他也只是笑笑说我不是那样的。没成想,我就是那样的。我问过他以后想做个什么,他说他想当警察。我狂笑,问他闲成这样是不是要当太平洋里的。他又不说话了,抓了一旁的书装模作样地念。
从日本回到中国后我就经常回村里,姥姥姥爷都老了,头发都白透了,但农村里的老人就是这样,天天干农活倒是练着身子骨,硬朗着呢。他们说给我听,梵朝现在真当了警察,还是在市里。我倒是不惊讶,当初他考上了大学那股子劲儿可大哩,只是现在自己这行业只愿不要碰上。
只怕是我从来不是个善人,我是怎么个想的,老天爷非得对着干。我不常去书店,是那天来人说有情况,不知是下面哪一个蠢货又被警方套进去了。不过只是到了那几分钟就瞅见一个挺拔的身影。
梵朝长大了,褪去了年少时候的稚气,棱角分明。我却瞧见蓝衬衫是洗了发白的,肩头领口还有两丝线头,同样泛白的还有裤子,皮鞋有点开胶,没有好好保养还落了很多黄色的细灰。不变的还是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那双目眸光一闪也瞧见了我,犹豫了一会他先喊。“阿华哥。”我应着了。唠了一会儿,得知他在省厅上班,没当上什么大官,就本本分分做事。刚要松一口气,又说在追查一个大案子,已经崭露头角,如果成功他是要立大功的。心头一颤,只怕是多年情分这时候也留不得了。还是劝他,做好自己份内事不就得了,什么大风大雨留着别人去闯。他这次没有沉默,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好似春风得意又饱含热情,睫毛覆不住他眼里的火光,终究不是一条路。他说这是国家法律,马虎不得的,怕是死也要和他们对抗到底。他要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他盯着我,小声拜托帮忙盯着看最近门口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我让他放心,改天请他吃顿饭,他才急匆匆又走了。哪怕是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觉得他小小的,不是什么金子,但好像是会发光的土,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我去当兵后,听说他也就是一个人做该做的事,没有人陪他了。我只是笑啊,笑哪个杂种会长了眼。
又见到梵朝了,这次他已经被带到地下室里折磨得不成样了。他看到我时候,震惊也是能想象到的,我不知道他是说不出话还是不想说,总之张张合合终是没出一个字。抬起他的下巴,他嘴角混着唾液的血水流到手指上,便朝他脸上揩了揩。到底是还有一丝心软,不然也不会过来见到他,不然也不会问出那句要不要跟我干?他还说没说话,好像回到了以前,睫毛一闪一闪的。我也觉得自己荒谬,不是一条路,一直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又怎么可能是。这种时候还是我胆小了?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俯下身听他说什么。
梵朝又叫我了,“阿华哥,我活不了,你帮帮我,家里还有爹和娘。”好似是用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抬头看我,又看见了,又看见他那双眼睛了。都到现在了,都快死了,它还是亮的,还是好像住了太阳一样。你又能照得亮谁呢,我不看了,我见不得,在边疆的罂粟花,没有光也一样开。我揽过他,我告诉他放心,一遍一遍重复“放心,放心。。”指头伸进眼眶里,带出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掉在地上,滚到脚边,带着湿湿的什么。
说真的,一把剪刀剪烂我虚伪的表面和肮脏的底片,划掉了发黑腐烂生虫的心脏,空虚孤独的灵魂,谁不曾爱过我,我这里也从来留不得过谁。
乌鸦通身漆黑却为我叼来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只是这宝石太亮了,多瞧两眼,眼睛会瞎。抬脚再踩下,那东西裂了,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