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林的官道上,漆红的马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激起万丈尘土。
我坐在马车里,听着树枝划过车身,“啪啦啪啦”的直响。车室里有股好闻的铃兰香。座上铺着虎纹绸绒毯子,轿帘上刺有华丽的天龙纹样,底部缀着水晶珠。
这是皇家亲赐的马车,自然不会差,可我还是不舒服,也许是对某些事物的恐惧,我的嘴唇发干,额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有条柔软的帕子抚过我的额间,带去汗珠,丝丝缕缕的,独属于一个人的体香打着旋绕在我的鼻腔…是阿娘。
“愫音,是不是难受了?”阿娘问我,语调清冷,但极尽温柔。
“我不知道…”我将头埋在她胸前,含糊不清的说。
“那你靠着阿娘睡一会儿,可好?”阿娘将我揽进怀里,轻抚我的脊背。
“好。”我淡淡的应下,枕在阿娘胸前的百合纹饰上,合上眼睛,可脑中总是流连起那道圣旨。
“圣心仁慈,念及镇国将军生前功绩雄厚,遗世于沙场。特诏将军遗孀,赵氏湘雪,孤女秦氏愫音入宫,好生照料,以慰圣心。”
那个自称御前太监的宦人音色绵长尖细,刺的我耳朵疼。总之我不喜欢他,刨起根来,我不喜欢的,还有森寂的皇宫。
幼时我曾进过一次皇宫。那时阿爹带着我与阿娘去赴宴,我不大记得为什么要设宴,也不大记得那里的宫室有多华丽,只记得见了三个人,年少登基的天子同他的发妻,以及那个看起来似乎年华正好的太后娘娘。但几乎十年过去了,恐怕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马车停的突兀,旋即听到个浑浊阴柔的声音:
“赵夫人,秦小姐,奴才在此恭迎您二位了。”
我抬眼望去,有个宦人站在宫门前。佝着身子,干瘦的脸上皆是谄媚的神情。
“奴才是内务府的总管,您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奴才就是。”
“公公费心了。”阿娘笑意盈盈,眼神却深邃无波。
我再度抬眸去看被宫墙束缚的一方天空,同幼时看到的一样压抑,我不愿承认深宫会是我的归宿,毕竟更广阔的天地在外面,需要我走出去。
红墙青瓦上虚扶的搭了条花树枝,入春时结的花白而密,牌匾上用雕金刻了三个大字—长生殿。
我慢慢朝里走,正殿的大门虚掩着,有个小丫头从我身侧绕过来。替我拉开了殿门。正好就瞧见一扇苏绣屏风,一面是百花戏蝶,一面是梅花映雪,珍宝玉器金灿灿的摆了一大屋,晃得人眼睛疼。榻前悬着淡紫色纱帏,连窗棂上都刻着花纹,总之是白玉满堂的光景。
“愫音。”阿娘唤我到殿外去,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宫人。
“夫人、小姐,这些宫人都是掖庭亲自挑选的,您们只管挑些看着顺眼的使唤。”
阿娘没回应他,只是将我拉近了些说:
“来,愫音,你挑一个人,让她今后就跟在你身边服侍。”
确实,我如今已15岁,并没有自己的贴身婢女,一直是阿娘的心腹,崔妈妈照料我们。
于是我只好顺着阿娘的意思去瞧那些丫头。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替我拉门的丫头,她肩膀瘦削,杏圆眼睛,扎了两个小圆髻子,系着红绳。我在人群里找到她,走过去,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浅笑,杏眼微弯,福了福身。
“ 回小姐,奴婢名唤若琼。”,我再将她一打量,身板看着实在瘦弱,若是让她跟着那群散役做苦活,垮了身子是迟早的事,不如把她要过来,从今往后跟着我,宫中事务烦闷,我身边正缺她这般伶俐的丫头。
我回头看了眼阿娘,她站在殿门前,崔妈妈就立在她身侧。
“娘,我喜欢这个丫头。”我把幼琼拉到我身边来,对阿娘说。
“ 你喜欢就好。”阿娘没多说什么,笑的温润。
若琼先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转而变为受宠若惊了。
“奴婢多谢小姐赏识!”
将若琼收为我的贴身婢女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去做。先前在将军府,阿娘总是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她叫我不要苛待下人,于是许多事我便自己做了。可现在有了若琼,她又是个闲不下的主,一晚上的功夫,我一直无所事事。瞧着他忙里忙外,终于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将一只大的梨木箱子抬起来时,我忍不住说:
“若琼,你歇会儿吧。”
“奴婢不累!”
“那你喝口茶。”
“奴婢不渴。”
说罢,她又埋头干起活来,一边干一边将他的小嘴一张一合,讲宫里的趣事给我听,无非是几个娘娘拌了嘴,或者是谁在背后讲了谁的坏话。对于这些琐事,我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她却突然降低了音调说。
“奴婢的朋友们喜欢把月钱拿到宫里专管采办的姑姑那里,买些金钗 玉簪,胭脂水粉,她们说那是在等天子的宠幸。奴婢只觉得他们好傻,为何不把银两攒下来,等足了岁数放出宫去?就有大把的清福去想,何苦枉费大半青春折在一个男人身上。”
我笑起来,因为我也是这般想的,心里越发觉得若琼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又忍不住拿她打趣,道:。
“你倒是想得开。”
“可不是想得开,奴婢从小就在宫里待着,见惯了后妃之间大大小小,好的坏的琐事…说起来,那慕皇后也真是可惜,一时糊涂,走错了一步路,便要守着冷宫了却残生了。”
若琼断断续续的说着,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下。
我很惊诧,若琼口中的慕皇后和深存我记忆中的一个人渐渐重合,当年天子身侧蕙质兰心的佳人,慕迟欢。心中疑问更甚,我追问若琼:
“穆皇后怎么能被打入冷宫呢?我记得她是一个很宽厚的人啊?”
“小姐,这事说来可长了…先前,是慕皇后在掖庭救了个小宫人,动了恻隐之心,便让小宫人到凤仪宫当差了。可不知哪一日,敬德妃瞧那小宫人姿色不凡,就起了利用她固宠的心思,还教唆穆皇后同她一块儿。说来也怪,穆皇后向来最不喜的就是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之事,但不知道静德妃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竟然就答应了。于是有一日,就在宫里的桃花苑里,敬德妃故意把小宫人带到皇上面前,因为小宫人实在生的一副好皮相,所以当晚就被宠幸了,第二天直接册封为嫣贵嫔,风光的不行…”
只十年便物是人非到这般境地,我只想知道慕皇后为什么被打入冷宫,便开口阻拦道:
“若琼,你讲重点啊。”
若琼羞的直扯袖子来捂嘴巴,不好意思的说了句:
“对不住啊,小姐,奴婢这人就是嘴碎。”旋即,她话锋一转,继续说:
“后来,反而是嫣贵嫔越来越得宠了,敬德妃善妒,见自己的算计全落空了,恼的不行,又拉着穆皇后同她一块儿害嫣贵嫔,差点儿让她丢了性命。皇上盛怒之下,杖毙了敬德妃,而慕皇后就…”
若琼不再说话,面上皆是惋惜的神色。
我说不清我听了这故事后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可惜,也许是悲怆,我不知道…先前我听世人传颂慕皇后,说她知书达礼,善解人意,是后妃的典范。我想象着那群娇美的女人被关在深宫里,每天守着一片四四方方的宫墙过活,世人却要她们心胸宽阔,不善妒。又要忠,又要良,又要贤,又要惠,似乎这些就足以缚住他们的一生。
我唏嘘,可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