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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01

千面佛

《周》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九歌》

民国24年,南京。

周巷里的行人稀稀朗朗,老者坐在巷尾,划开一根火柴,点燃怀中的烟斗,眯着眼轻抿一口,微微笑着。面前有一张桌子,陈设简单,唯一方滇红醒木,一把绢白折扇而已——是南京评书者的打扮。这老者不吆喝,不吵闹,路上行人走过,不过轻轻一瞥,淡淡一笑,并无拉客模样。

他算是巷子中的老一辈,众人只知他姓周,平日里便称他老周。老周膝下无子,前些年收有一徒,徒弟相貌出众,稍加打扮便风流潇洒,从师多年也不见摆桌说书,风月场所却多见其出入,众人皆道此徒偷拿师傅苦命钱花天酒地。便有人拿此事调侃老周,他听后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抽烟,道:“年轻人得有点朝气。”

徒弟不尽如人意,老师傅说书的本领却炉火纯青,放下烟斗时便如变换一个人般,目光如火炬状炯炯,褪去身上的老态龙钟之气,谈至三国时须发冲天,评至水浒时又不时哀声叹气,老师傅最喜欢的词是岳飞印在背上的四个字,“精忠报国”,他说他这一生没啥本事,只会评书,但骨头硬,如铁打火烙一般,若有机会,这把老骨头折断也要为国家做点事情。

众人笑,道,老师傅还不如找个老伴,晚年倒也能享享清福,老周慢悠悠坐下,抽一口烟斗,只笑不答话,他盯着东面,将烟斗慢慢放下,坐在那红木小椅上,不急不徐地摇着扇子,又变成了那个老周,与世无争。

东面的围墙不高,晚晨时勉强能看见朝阳,角落里的爬山虎攀住围墙,一点一点往上,仿佛一片绿色的网。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

日军的飞机尖啸着从城市上空掠过,宛如在天空中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飞机上投下的炸弹密集如骤雨,处处是爆炸声,哭嚎声,尘土飞扬,哀鸿遍野。

防空警报呜咽着,低沉而尖锐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中如同刀割,战火迅速蔓延着,东北,华北,上海,一座座城市沦陷,每日的电报吱呀,仿佛脆弱的纸,一触即碎。

日军的下一站是南京。

周巷里的街坊邻居中有人消息灵通,早早地收拾好行李准备南下,大家皆道国运不济,唯有逃离是唯一的出路。

南下的火车捉得住风,却载不下满满当当的人,火车上最先被扔下的,是老人,然后是穷人,再然后是无知的孩童。

从前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周巷,一夜之间,人走茶凉,鸟雀呜咽,仿佛早知此处难再安宁。

老周背着手,腰间悬了根陈旧的烟斗,从巷口慢慢走,边走边环顾着,不时抽一口烟。行至一半时,他咿咿呀呀突然唱了起来,“你看那——万军丛中,一点枪出——如银龙,如金凤,救下了皇叔——龙子!…………”

是他唱评书时最喜爱唱的《长坂坡》,讲的是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老周声音从很轻到很重,直至最后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巷子里很安静,只听见他一个人洪亮的声音。有人探出头看,勉强笑笑,又坐回去。听说那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众人心惶惶,心道这老头倒是好心境,还有那功夫唱评书。

老周唱得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小,他踱步到自己的椅子前,转身缓缓坐下,从腰间摸出一个袋子,哗啦啦倒出六枚银元,一字排好,仔细点了一遍,又装了回去,贴身包好。

这六块大洋估计够那臭小子南下的车票了吧,甚至还够他再潇洒一回。

老周笑笑,双目微瞑,胸膛上下起伏着,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

1938年2月,武汉。

热闹的新年正缓步走来,这本应该是全国普庆的日子,却在此时此刻变得肃杀而冷清,零散的红灯笼歪歪扭扭地悬挂着,走在街上,道路上皆是灰头土脸,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衣衫单薄,不住地发抖,牙关打颤,但冰凉的,又何止是他们的身体?

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喷溅的鲜血千里之外都变得真实可触,这把利剑从中国腹部插入,这武汉又能坚持多久?望风而降的中国军队似乎正在逐渐印实日军“三月亡华”的预言。

破国之民,该如何作?

阶下囚,待宰羔而已。

逃?能逃到哪去?家逃没了,钱逃没了,鞋烂了,衣破了,无食无水,逃得一身狼藉。

有孩子饿,问娘要吃的,娘摇头,翻半天拿出个层层包裹的粗面馍,递给孩子,孩子一口吞下,看着母亲,小眼睛眨巴眨巴,还是饿。

“娘,我饿。”孩子轻轻地说,奶声奶气。

母亲翻遍全身,再没掏出一块馍馍,她抱着孩子,眼睛盯着对面那户人家,那家人的年货挂在墙上,琳琅满目,她咬着牙,轻声对孩子说,“儿啊,娘这就给你找吃的。”

母亲站起身,才走出两步却突然扑通一下栽在地上,孩子被摔痛,嗷嗷大哭。她仅存的口粮全喂给了孩子,自己饿到连走路都难如登天。

哭闹声打破沉寂,大家看向那个女人,但大多是匆匆一眼,便漠视着低下头,人人自危的时候又有何闲情去管他人闲事。

母亲头晕目眩之际,有人递给她半块白面馒头。

“小妹妹,别哭了好不好,哥哥给你好吃的馒头,你娘亲也有一份,乖乖的,不哭了噢。”

言语轻轻,咬字温柔,一呼一吸间宛如春风。

母亲颤抖着抬起头,面前是一位斯文先生打扮模样的青年,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架着一方眼镜,粗布缝制的衣裳在难民中罕见地清爽整洁。她接过馒头,来不及道谢便掰开一半塞到嘴里,支支吾吾地站起来时,先生已经走出很远了。

旁边相识者告诉她,那先生姓周,是从南京逃难过来的,平日里爱说书,心肠也好,常愿意分些东西给难民。

母亲看着掰了一半的馍馍发呆,愣怔许久,缓缓叹了口气,“这狗屁乱世,倒是可怜有这么一幅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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