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阴暗潮湿,阵阵阴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柳南燕低着头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她的脸。
苏照眠踏月而来,为首的几个丫头捧着一杯鸩酒和-段白绫。
听见人来,那柳南燕好似骤然回神。猛地往木栅外望去,不出半晌就笑出声:“哈哈, 可叹后宫佳丽三千,多少人为求圣上垂怜一瞬, 便争得头破血流。到后来呐,不过也就是个菀菀类卿的下场。流光,你以为你赢了吗? ”
柳南燕发髻散了一半,只有一根雕着兰花的雪玉钗子勉力支撑。
她忽地扑上来,震得那木栅上的铁链都晃了一 晃,柳南燕恶狠狠地盯着我,平日里秀美的容颜因着愤恨和那道长疤变得扭曲恶毒。
“你以为,陛下为何宠幸你?不过就是长了张与苏照眠相似的脸罢了。 ”说罢,她怔怔地抚 上自己的脸颊,忽地又笑起来,笑得明艳放肆,泪光泛泛。
“可叹五年宠幸,千万誓言,一 朝随风散,半点不留人。”
此时已月至中天,牢狱内昏暗得很,我看着她一会儿满面春风地回忆往昔,一 会儿疯魔地诅咒。 我捧着白绫毒酒站了许久。突然觉得有些可怜,我们都可怜。
我俯身将盘摆放在木桌上:“陛下有令, 淑妃性情恶毒,害人性命无数,不堪执掌朝阳宫,赐,鸩酒一杯,白绫一捧。”
“柳南燕,你自行了断吧。陛下仁慈,许你一份体面。”
我转身欲走,几位掌事姑姑立刻将我围住,其中一位行礼低声道: “德妃娘娘, 陛下的指令是命您亲手送淑妃上路,您只把酒放这儿就这样走了……”
那姑姑掠了我一眼, 讪笑道:“奴婢们, 怕是不好交代。”
我心沉了一沉:“有什么错, 我一力担着。”
那几个婢子一听这话, 哗啦啦跪了一地,我有些绝望,骤然想起昨日景衍死命攥着我的手,附在耳边疯狂地说: “阿姐, 你要变得像我一样啊,她这么诋毁你,你难道不想出了这口恶气吗?”
见我许久没有动静,为首的那个姑姑大着胆子朝身后的卫兵使了个眼色,我便听见柳南燕一路尖叫咒骂着被拘在我面前。
她双颊被卫兵粗暴地夹起,左脸上那道自额角蜿蜒至唇边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不管不顾地往外淌着血。
黄灿的余晖透过槛窗落了一地光影。
我颤着手拿起鸩酒一步步靠近, 惯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她此刻也瞬间灰白了脸色,双眼瞪得通红,就是倔强得不肯下泪。
我把酒灌进她干裂的嘴里,让士兵放开她。
我原以为她会继续刺激我是个乡野村妇,不比她高贵,会给我一掌,让我给她下跪。
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脸,笑得苦涩又凄凉,悬在她眼角的那颗泪终于饱满地落了下来,她笑啊,唱啊:“堂前燕,双双飞,竹马绕青梅,青梅不在,竹马何来,原是变作燕,各自南北飞……”
柳南燕死了,我杀的。
没人知道我是如何喝退那些他插在我身边的耳目,无人知晓我是如何跌跌撞撞跑出冷宫。
那夜月光映着残雪,我扶着潮湿的宫墙走了很远,寻了个清净处,其实也算不得清净,不过就是一个宫墙角罢了,我把自己缩得紧紧的,头无力地靠在灯柱上,地上的雪堆了一层又一层。
我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脸上的泪有一下没一 下地落在雪上,融了尘埃,看着越发脏了。
我低眉看着那点薄雪慢慢融化,直到他来,行至我面前时才发觉。
我不曾抬头看他,他也不曾有任何动作。僵持了半晌,他俯下身来,犹豫着扶着我双肩: “阿姐,这里好冷,你跟景衍回去,好不好?”
他手的热度透过我的薄衣贴在我身上, 我冷笑一声,仍不去看他,怎么,心疼了?这次又是什么戏码?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抽噎,下一刻我便腾空而起, 他抱着我走得小心又快急。
这一路上, 他哭了很久却反常地不发一言, 我抬眼慢慢看他,眼中热意不止。
他哭得鼻尖,眼尾都通红。
我有些好笑,苏景衍,你高兴了吗?现在我手上也沾着一条人命, 我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所归依,你现在这个样子,做给谁看啊?
他急急低头看我一眼,泪水涌得更多,泪痕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阿姐,阿姐你信我……我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当**宫的不是你?举兵围住承庆殿的不是你?杀我未婚夫婿的不是你?困我五年的不是你?你说啊,你怎么反驳我!?”
我从他的怀中挣了出来,寒气立刻将我裹住。我呼着冷气,站在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
他一身素衣立在那,不知是哭得太急还是怎的,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额上没一会儿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 个融了一个,再顺着清瘦的面部轮廓落进雪里。
我看他眉眼紧了又紧,这种苦肉计的戏码我早看得不耐,正欲转身离去之时,指尖又被温软的手指捏住。
我转身抽离,他却看起来痛苦得不行,发白的嘴唇开合着。
我听清了,他在道歉。
他看着我双眼通红,没了平日里那股子嚣张的气焰,现在倒有些像幼时那个弱不经风,又饱受屈辱的他。
我始终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场大雪。
我逃了嬤嬷的课业,偷偷跑到一处不知名的宫殿里,那殿里阴凉得很,我转了许久,除了破落的蛛网和一些损坏的器物便再不见其他。
正离去时,一声惊叫吓得我汗毛倒竖。
拜托,在那个日光昏暗又破败得四面漏风的殿内突然听到尖叫真的很吓人。
我大着胆子向声源处寻去,悄悄扒着墙沿向内看。
却见一个约莫比我小一头的少年拿着金簪毫无章法地乱刺。
少年很瘦,好似只单单挂了层皮在骨上,衣袖自肩处裂开一道长口, 无力地垂落在身旁,他手臂也极瘦。
金簪上沾着鲜血,那些刁奴对视一眼,还欲上前再打,少年虽眸光狠厉,却还是占了下风。
见形势不妙,我连忙跑出来喊他们住手,刁奴果然就是刁奴,见我一来,却是礼也不行,直直捂着脸跑了。
我低头向少年看去,他蜷在雪地上,衣裳并不合身,躺着也觉得空荡,我蹲下来,尽量放柔了语气:“你是哪个宫的太监? ”
呃……好吧,真不是我眼瞎,父皇膝下皇嗣只寥寥几个,前年三皇兄染风寒死了,皇弟跌了马去了,现如今仅剩我一个还有大皇兄。
嘶……想来他应该是个小太监?可他怎么不穿自己形制的衣裳?
正琢磨着,他却将挡在身前的手臂放下,极快地看了我一眼,将自己蜷得更紧,我耐心等了许久,才等来一句:“……不是太监。”
得吧,地上挺冷的,我向他伸手想拉他起身,他放下手臂,跟猫似的犹疑又惊讶地看着我,我将手伸得离他更近些,他才慢慢地松了肩,放下金簪也伸出了手。
与我的指尖还差半指的距离,又慌慌张缩回,小心搓了团雪在身上擦了又擦,擦得他干黄的手都红起来,才颤颤地捏住我指尖。
他看着我怯怯地笑了一下,笑得很漂亮。
我把他带出那个破败的宫殿,母亲对我的性子了如指掌,想着不过是一个奴才, 便也随我去了。
接下来的一年,他谨慎小心自卑敏感的性格被我带得好了很多,至少他每天都在笑了。
嗯……
长高不少,也比先前圆润些。
对此我颇有成就感。
就这样嬉笑打闹没心没肺地过了一年。宫里出了一 件大事,大皇兄病了。
朝中事我实在不甚清楚,只记得半月之后,宫内就升起白帐,贵妃娘娘及一众宫女 下狱,父亲没了可继位的皇嗣。
那天,父皇圣驾亲临朝露殿,我欢天喜地地去沏茶,他也被我拉着。
刚刚将茶捧到殿门,便听见好大声响。
我被吓得呆在原地,他悄悄挨近,低着头扶住我的手臂。
“婚事婚事! 成儿刚去就提婚事?她顶着长公主的名号生活了这么些年,你还真当她是你亲女!?成儿死了………死了!他才是我的亲子!”
“朕看你是守这里守糊涂了!”
随即门被父皇大刺刺打开,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那一抹黄很快从我视野里消失, 恍惚间我被人紧紧拥住。
母亲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擦着我的泪。
我楞了好久,大殿内烛火亮起的那一瞬,我抓着母亲的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并不是他们的亲女,一个假公主,下场会如何?
会被割去公主名号流落街头?
会受皇亲国戚讥笑?
会被送去遥远的边境和亲?
我不知道。
我徒劳地抓着母亲的手,哭得不能言语。
夜晚,我依旧枯坐在床上,他拿着火折子一把我周围的蜡烛都一一点亮,那些盏烛光不算多明亮,恰到好处的昏暗还能让我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我身前,微微张开了他的手,昏黄的烛火微微勾勒出那双手纤细形状。
我望着他。
我抱住他。
这是我们第一 次拥抱。也是一 切罪恶的起源。
后来的半年里,我过得十分小心谨慎,甚至开始攒起了所谓的私房钱。
我不敢不听姑姑教导,不敢在宫内游玩,不敢摆公主架子。
我整日困在我的殿里,过得胆战心惊。
原来是我开解他,他现在反倒来开解我。
春日,他总捧着繁花细柳,眉眼俱笑求我画幅春日图。
夏日,他总折了草蟋蟀逗我开心。日子平淡安逸,日暮的霞光里,我总和他谈心。
我记得我说,要是出去了也没什么坏事,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母亲和父皇的养育之恩。
我出去了,要游历千山万水,要在路边的小客栈里买好大一坛红尘醉, 我要看白云匆匆,万象人间。
说着说着,我又真切地期盼起了出宫。他在一旁浅浅笑着, 并不言语。
这年秋,姜国使臣来至我国,母亲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
我也看得很开,草原嘛,多辽阔的地方。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答应了姜国大皇子的邀请,他教我骑马,射箭。
骑着马在马场上奔跑的那刻,我也默默释怀,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于我, 于家,于国。
婚期定下的那天,他却不见了,我也找了他很久,半月后的黄昏,我捏着草蟋蟀坐在秋千上等他,我没等到他。却等来了所谓的四皇弟。四皇弟梳着漂亮的。
我站起来十分客套地见了礼,他也笑着,欢欢喜喜叫了我声阿姐。
他是父亲遗落的亲子,除了陈幸之这个名字之外,他有了一个更漂亮,更贵重的名字。
他说他叫,苏景衍。
苏景行,他站在霞光里,眉眼间皆是得意。
他的脸在我眼前同那霞光慢慢模糊起来。
我手里的草蟋蟀落了,被一拥而上的仆人们踏碎,我虚睁着眼看他,他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公主,不如就叫幸之,好不好?一无所有,卑至尘埃之际,得遇公主,是小人一生最大的幸事。”
“好, 陈幸之,怎么样?以后跟着我,你的一切都有我依仗。”
“陈幸之,谢过公主!”
我的眼前一 片昏暗。
离婚期还有两年,此后一年里, 我的母亲被牵连进了毒杀皇后的大案子。
我无能,为了求父皇网开一 面,我只有跪在父皇寝宫前求情,那几日无风无雨也无晴,空气滞闷得很,跪得久了,我就开始回想些往事。
我想母亲在我病时煮的桂花羹,我想母亲看完我的诗作气得脑仁发疼,骂了我好久。
哦,还有他刚来我宫殿时,我一字一句教给他的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后面几句时什么来着?有人撩袍跪地,清冽的香料气萦绕着我,他轻轻补充道: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回。十五始展眉,原同尘与灰。”
那时我年纪小,多看些这类情诗,连带着他也背了许多。
我挺直背,讽道:“未曾想你还记得。 ”
他跪着小心往我这边靠了一点, 急切地解释:“公主, 并不是……我……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你信我!公主恩情,幸之从不敢忘。”
我背挺得更直, 音量也高了两分: “苏景衍……唤我阿姐。”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下来,他抖了抖肩膀,眼眶慢慢红了。
我嗤笑一声: “你倒是挺会装。”
后来,我几乎是狼狈地向父皇磕头求情,但帝王做的决定有怎会为一个陌生人动摇?
我的母亲被遣去了王城最远的佛寺。她走的时候,我只能在宫墙之上目送她远去。
在这深宫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姜国婚约在身,我也算有了依仗,便放心地往宫内四处转转,下人们嘴碎得多,我有时便悄悄站在他们后面,竖着耳朵听八卦。
“四皇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据说前两日还献策平时了定河水灾!”
“定河?每年都决堤的那条? ”
“对啊,四皇子又是现在唯一 的皇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在他的殿内侍奉,前途大好啊。”
……如此这类的话我只听了一点,总的来说就是,他政绩斐然,文采也卓越,父皇和大臣们都非常喜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