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的阴云好像久久萦绕在施家上空,不曾褪去。
我爱坐在我院中青瓦屋檐上,看着瑶关的月亮,静静回想和母亲相处的一点一滴。
那是母亲刚染上病气时,父亲担心她的病,不许她再溜出府去。
她的状态不差,精神头很足,但少了一点。
少了她久居漠北的肆意张扬,她也如瑶关的水一般温柔了。
夷光娘,你在干什么?
绮夫人娘在给夷光做衣裳,夷光看看喜不喜欢?
夷光喜欢!红绮罗的料子,跟娘身上的一样!
夷光不过娘,为什么这衣裳都这样大呢?
绮夫人这是娘给夷光做的十岁的衣裳,娘的夷光才七岁,肯定大啊,傻夷光。
夷光为什么要现在做?而且爹说娘您病了,不要这般劳累的。
绮夫人娘要做好了才放心呐,不然以后娘织不动了,夷光哪来红绮罗穿呢?
夷光怎会?爹说娘您病得不重,大夫也都说娘您只是风寒,好好补补不过一旬就能好呢。
母亲停下了织布的动作,温暖的手掌抚上我的头,看向窗外。
绮夫人夷光啊,有些病,是看不出来的……
母亲悠悠叹了口气,视线收回,又织起布来。
夷光娘!今日丁香给夷光带了花灯回来,陪夷光一起去看看嘛!
绮夫人娘就不去了,今日花灯节看娘都忙忘了。
说着,顺手将织布机上刚刚织好的一块方巾大小的红绮罗裁了下来。
绮夫人那这块红绮罗给夷光,当做娘亲的礼物好不好?
夷光这块红绮罗娘还没绣花呢!
绮夫人傻夷光,它还没绣上花,那夷光想有什么花式它不都可以有了吗?
夷光是耶!那夷光要一个最漂亮的绣样!
绮夫人夷光觉得,什么风景是最漂亮的?
夷光嗯,十里街尽头旁的桃花林好看,施家后山的瀑布也漂亮,还是夷光屋顶上每月十五瑶关的月亮最好看!
绮夫人夷光不用这么早做决定,以后夷光可以去很多地方,不止瑶关,那时候再细细想来,也不迟。
谁想过呢,明明开始只说是寒气入体的小毛病,但不止一旬没能见好,甚至三年,便让母亲于病榻上离世。
冷风扫过面颊,我回神看着天上的月,它还在那,但是冷冷清清。
想起那夜花灯节,母亲望向的窗口,似是漠北的方向。
我想,她居于病榻上时,大抵是想回一趟漠北的,可惜她没能去。
它依旧光芒万丈,我却没有了将它绣在方巾上的念头。
不为何,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勾勒。
我穿着母亲为我缝制的衣裳,出现在节日街上庆典的人流中,停驻在荒无人烟的原野外,带着方巾,走过我能够涉足的每个角落。
也许是母亲的离逝带给父亲的冲击太大,又或许是母亲与他说的什么话触动到了他。
反倒放松了对我的看管,将我的活动范围从府内扩大到了整个瑶关。
这三年多的日子里,我行踪不定,红绮罗飞到哪,我踏这风追去。
我或在高山上仰望天空,或在田野中凝视落日,也雷打不动在每月十五翻上院中的青瓦屋檐端详那居于云端却有那么几瞬间让我以为近在咫尺的月亮。
无一例外,我会将方巾遮在眼上,透过红绮罗去一点点勾画这些美好的事物,却在离开时没把任何一样留在方巾上。
我感叹母亲对美的追求,思考着这般见过多少美好。我的心一点一点被飘飞的红绮罗填满,被它所停留的每一处景物充实。
我的性格也不再想原来一样阴郁,被母亲悄悄带给我的美好治愈。
但,一切的温馨只如阳光下的泡沫,绚烂而易逝。
我七彩的幻梦破碎在那个平常的十五月夜。
我如曾经无数次一样轻盈地跃上屋檐,与已化为星宿的母亲对望,宁静的夜风描摹出我合上的眼目和烛火般的红绮罗。
感慨母亲的智慧,也惋惜三载时光飞逝,我却仍未走出瑶关。
这三年我走遍瑶关的每个角落,也在无数个地方观赏瑶关的月亮。
从开始走出府中的惊奇,到如今毫无波澜,好像从走出府的那一刻,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府外天空广阔,原来夜幕上的月亮也这样渺小。
我开始幻想,瑶关之外又会是怎样?漠北的月又该是何番美景。
我摇头自嘲轻笑,不会地,我走不出瑶关的,瑶关有太多东西我放不下了。
我看着手中的红绮罗,娘说过,红绮罗会让每个孩子回到漠北,似乎不太对呢。
我站起身准备结束祷告,还没等我跃下,心脏忽然一阵抽痛,下一秒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感觉。
那是一种若有似无的苦味,如墨汁一样大片铺洒在空气中,和母亲当年病时房间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却无济于事。睁开眼看着屋子上方的房梁,心底生出一股厚重的无力。
娘还是撒谎了,红绮罗不能带我去漠北了,我,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