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忧的梦境里,他不能做什么,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跟在她身边,观看她的前半生,感受她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
布莱克睁眼时,恰巧是无忧开始记事的时候,这时候的无忧就是个半大的小孩儿模样,她对周围一切事物都有好奇心,这种感情自然反馈在布莱克身上,他的唇角也挂了些笑意。
真的就如同回忆,明明是几年的事情,不过一会儿就完全过完。
但或许他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没有什么童年美好回忆,直到看见无忧的母亲是一个金发禁眸、有着精灵才有的特征时,布莱克愣住了。
还来不及等他细想,画面跳转。
无忧的母亲是精灵一事被人知晓,一时之间,她们成为了众矢之的。
父亲毅然抛弃母女二人,远赴边关驻守再不回来,母亲无法面对现实,自剖心丹消散而亡。
她成了孤儿,也成了怪胎。
周围与她同龄的才五六岁的孩子纷纷指责与孤立。
“就是她!她就是个怪物!”
“她是个没爹没娘的怪胎,还不是一个人类!”
“我们不要跟她玩!”
明明不过半岁大的孩子,言语却是这般犀利,刺得无忧不得不在他们恶毒的言语中向后退,只能不停解释,又说不明白。
“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
领头的孩子趾高气昂,走到她面前,不屑地看着她。
“你就是,现在外面的人都说你妈妈是外太空来的怪物,你也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小怪物!”
那孩子重重推了她一把,她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地上,粗糙的地皮磨破了嫩白的皮肤,她疼得落了泪。
那群孩子的父母来了,临走前不忘嘱托他们不要跟她在一起,更不要跟她接触,随后在辱骂中走了。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布莱克皱着眉,竟是奇怪于如此小的年纪为何会有这么狠毒的心,下意识想上前扶她起来,可是不能,他做不了。只能看着她抹干流个不停的眼泪,捂着磨破皮流出鲜血的手无助的离开。
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来接,有父母呵护长大,但她没有,她只有一个人,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周围人的谩骂与嘲讽,可是谁又能想过,她也是一个孩子,一个没了父母的可怜的孩子。
她的情感传递给布莱克。
迷茫的无助,没了父母的害怕和孤独占据她幼小的内心,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只能一遍遍的回到曾经的房屋,一遍遍的怀恋有父母味道的东西。
但幸好,生活没有抛弃她,她的祖母见她孤苦无依,将她收养。祖母对她很好,会在深夜一遍遍的给她念故事,伴她入睡,温柔的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可是只有祖母,亦无法能够完全做到真正庇佑无忧。祖母只能装得下她在深夜里无助的哭泣,提供她物质上的所需、生活的补助,祖孙辈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中间,她不肯向祖母倾诉她的苦楚与难过,只能在深夜祖母给她讲故事哼歌谣时,躲在祖母怀里无声的哭泣。
读书上学、接受教育,她从小就比同龄人早熟,不爱说话甚至不爱交流,更因为她的身份,导致她一度成为班级攻击的对象。
她忍得下同学在她课桌上留下的恶意划痕,忍得下同学贬低排挤,忍得下老师时不时的冰凉言语,还能在回家时对祖母说谎校园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乖巧的外表几乎蒙骗了所有人,包括与她相伴的祖母,唯独骗不了一直陪伴在她身侧的布莱克。
他能深切的感受到,她心底那种无力的挣扎与呐喊,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有的,无数次的反抗,又在无数次的失败里告终,直至没有抵抗,被迫接受现实。
她不爱笑,甚至不爱说话,她唯一能宣泄内心悲痛的就是跳舞。
她一跳就没有时间概念,仿佛想一直跳下去,累得实在喘不过气,她只是平复心绪,默默找一个地方安静的坐下,把自己蜷缩起来,如同面对伤害时不得不做出的防护姿势。
布莱克的心随着她的情感而痛苦不堪,他想触碰她,想告诉她,还有人在爱她,她的祖母还在等她。
他的手从她的头顶穿过,什么也触碰不到。忽地,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的眼睛,她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微弱的喊了一声:“母亲……”声音缥缈空洞,带着无限的思念和不解终于喊出好久没有喊过的称呼。
布莱克的心弦骤然一崩。
生活再次抛弃了她。
祖母意外离世,她彻底没有亲人,这一年,她只有十二岁。
她只能从政府领取补助金,靠吃百家饭长大,默默读书,默默使自己变得强大。
那种悲痛无法言喻,无法宣泄,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头皮到脚尖,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一个细胞,都像被人在用巨大的石轮缓慢地碾压着,碾压着,鲜血淋漓,疼痛不堪。
至少在这之后,恶意的言语变少了,善意变多了。
人性复杂,没有纯粹的善,也没有纯粹的恶。
人们突然发现,这个曾经被他们无情攻击过的小女孩是如此可怜,没有亲人陪伴总是孤独一人,他们也开始懊悔曾经的自己居然做了这么不好的事,转头就开始对她嘘寒问暖,可是他们忘了,覆水难收,那些恶毒冰冷的言语和攻击化作实体一寸寸割着她的心肉,让她在每一个夜晚都痛不欲生、无法入眠。
祖母的去世,她再也没有哭过,纵使想哭,也只能紧紧憋着不落下眼泪。
因为她没有可以包容她哭的地方了。
她又是一个人了。
她没有家了。
没有家的孩子总是可怜的,她变得爱笑,开始处理人际交往,但是不爱交朋友,遭到万般苦楚的眼眸依旧纯粹清澈,没有染上污浊。
也许她想过让地球毁灭,所有人同归于尽都好,可是无忧做不到原谅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也做不到伤害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所以在无尽能源的问题上,她也会尽力而为。
布莱克与她心心相印,她细微的感情波动都能被他察觉。
她恨过这个世界,恨为什么要如此不公平的对待,但在第二天看见路边生机盎然的不知名的野花时,她又会笑着去拥抱这个世界,感受清风带来的温凉,享受清晨熨帖的花香。
她也在深夜对着璀璨的星空发问,她是不是真的不值得。
可是在一边的布莱克想告诉她,她值得被无数个春天等待。
她在残酷的环境中承受万般痛苦终于长大,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进入太空,远离了对她不太友好的家园。
·
——回忆结束——
明明只是在精神深处,布莱克还是感受到来自脊背的凉意和内心还在隐隐约约的苦痛。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忆着无忧从小到大的面容,被迫成长起来的瘦弱骨骼承担了岁月的沉重,她只能独自前行,不能回头。
在她的骨骼里,落了一身寒冷的雪,可她却将身体里血液的温暖,传递给了其他人。
她不能成为自己的太阳,只好为他人撑起一时的雨伞。
因为没人做她的太阳,她不能像别人一样做娇气掏糖吃的女孩。
布莱克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她在他们第二次见面说的那番话也有了由头。
惺惺相惜。
画面翻转,天海相接,蔚蓝得如同梦境里才有的颜色。
布莱克脚下原本蔚蓝平静的地面突然出现一片黑暗不见底的深渊,在那里面,出现无忧的身影,她在试图挣扎,逃离束缚。
他突然倒进那片深渊大海里,向那个苦苦挣扎不得结果的身影游去,可是怎么追也追不到,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间,但就是无法触碰,就像在无忧的回忆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痛苦的过完前半生。
他一边伸出手想拉住她,下意识脱口而出:“无忧!”
一声呼唤,她不再挣扎,脱力任由身体漂向深渊,就像是一只残破的蝴蝶,被损坏丢弃。布莱克心底一颤,似乎想起无忧身死之时,在他面前倒地的模样。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紧紧抱住,生怕她会消失。
梦境再次翻转,他抱着无忧来到那个海天相接的地方。
布莱克查看她的情况,可是她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犹如活死人的状态,像极了回忆里被攻击无数次而产生的麻木表情。
“无忧?”布莱克颤着语气,轻声呼唤她,“无忧?醒醒。”
没有任何想要苏醒的迹象。
他得带她回去。
布莱克试探性的抚上无忧的脸庞,她的眼睛灰暗无光,没有之前的明亮,他压住心底少有的悲悯,“你不是说,我曾背你走过谷底。”
心头如刀割一般的颤动,阵阵伤感止不住的溢出,仿佛抽出来的气都是疼的,他说:“那我,再背你一次。”
他的话,唤醒了沉睡在身体里无忧的意识,她的指头动了动,暗淡的双眼开始明亮。
布莱克小心翼翼的将无忧背起,画面再次变转,成了当初布莱克背她走过的那片树林。
他的心底还能感受到她的情感。
这是她的执念。
从小到大,没有谁会背她走完剩下的路,很多路都是她自己走的。
极致的痛苦是感受不到的,只有瞬间溺水的轰鸣声萦绕大脑。
他平稳的走在曾经走过的路,只是背上没有熟悉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
布莱克不知道要走多久,他一直背着她,就像当初一样,慢慢走出底谷。
原来,她的童年和生活是那么孤独无助,原来,她还是会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这个对她不算美好的世界。
垂放的皓白臂腕慢慢搂住布莱克的脖颈,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肩上,布莱克脑子里仿佛炸开了烟花,那句话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随后化作星光般的薄雾,消失了。
背上的重量没有,布莱克眼底绽开无数波澜,面无表情的看着坍塌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