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又回到了云霞山巅。
他置身于漫天云霞中,向远处眺望。
在云霞山脚,有一处飞行筑,里面种满了彼岸花。那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家。
他,为他而死。
而他,又为他访遍了天下医仙。
可哪有医仙能救回一个神魂俱灭的人呢?
于是,他走遍了九州十地,翻越了三山五岳,寻尽了四海八荒。终于,在泰山上,让他寻得了一本《虞舜往生录》的残篇。
"使彼岸尽生花,花叶同开于世,能聚人魂,往复回生。斯亡故者见之而归也。"
数十万年的沧桑变化,这《虞舜往生录》早已破败不堪,字迹难辨。
但这一句,他看见了,他记住了,他也去做了。
他,遍寻天下,终于在北冥深处见到了这彼岸花。
他恳求北冥君予他一些彼岸花。
但北冥君拒绝了。
于是他便在逍遥宫前跪下。
这一跪,便是三百年。无论寒暑易节,春秋轮替,他没有说过一言,未曾动过一寸,好似个雕塑。
北冥君好一对鸳鸯。
北冥君终是将千株彼岸花予了他。
他拜谢过后,便回到了云霞山飞行筑,将彼岸花种在家中。
《北冥志·奇见》云,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但没关系,他可以等,无论等上多少年都无所谓的。
他是青丘末裔,是七尾狐仙,是长生种。
但他却有着人的元神。
那是为了他修成的。
人生不就是他爱他,他恨他,他为了他,他成就了他。如此而已吗?
但他与他的爱,是不被三生石接受的。
人狐之恋,本就天怒人怨。
纵使他不是妖狐,是青丘狐仙。纵使他有七条尾巴。纵使他为了他修出了人的元神。
纵使他是享誉江湖的侠士,是红尘剑仙。纵使他曾庇护苍生。纵使他为了他放下了江湖恩怨,发誓封剑。
纵使他和他一同隐居在云霞山。
那些人还是来了。
打着维系正道的旗号,张囗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只是非得要拆散他们。
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看上了狐仙的人形元神。
正道之人便是正义的吗?
不尽然吧。
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至少他在那些正道之人身上只看到了贪婪与无耻。
他,为了他再次拔剑,一剑霜寒十四州。
上千位红尘仙人喋血,数十处宗派门庭消亡。他终是力竭了,在他到来的时候,他倒下了。
他用一声无悔道尽一腔情深。
他倒在了他的怀中。
而他发狂了,从中荣之国杀到箕子之国,令一切所见的修行之人形灭神散。
直到那个人拦住了他。
张真源你错了,收手吧。
他在那个人手上,只撑下了一招。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拦住他的人是浮粱之国国君,天下雄主。
那个人让他放下执念,否则,他终会沦亡其中。
他笑了,放下,怎么可能放下。
他拿起的东西,哪有放下的道理。
他又看了看天际。
云霞漫漫,色彩斑斓。
丁程鑫好美。
他看到了天边飞过的一对鸳鸯。
人都说宁羡鸳鸯不羡仙,红尘嚣嚣,仙路渺渺。无论这世俗也好,仙途也罢,若无一人相伴相知,总归是一件憾事。
幸好,他遇见了他。
可惜,他遇见了他。
八千年过去,彼岸花几度轮回。
花开了一茬又一茬。
叶落了一茬又一茬。
花开叶落,叶生花谢。
还是未见花叶同开的一日。
北冥君仍不肯放下?
北冥君十年前来此云游,见他在云霞中独坐了十年。
好一只痴情的鸯鸟。
丁程鑫小生见过神君。
丁程鑫听见妙音,忙作揖行后生弟子礼,拜见北冥君。
他还是感谢北冥君的,若无那千株彼岸花作寄托,他的心早就死了。
北冥君也是欣赏这只狐狸,世间有痴情如此,难得。
北冥君本君欲奏琴,彼可愿听?
丁程鑫神君赐音律,小生不敢辞。
于是北冥君坐石上,取云为琴身,霞为琴丝,奏了一曲。
世人皆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此皆世人态,奈何天无常。
众生多薄凉,难得有心人。
一曲奏毕,丁程鑫起执礼,谢北冥君赐音。
丁程鑫后生明了,我与他的缘已尽,只是吾心依旧如初。
他笑了,八千年的等待,他终是忘了他的模样。可他仍旧不肯放下。
一曲好了曲,北冥君所吟。便是三生石上永定缘者,也要断了姻缘。可他依旧如初,如此痴情,天下无二。
北冥君亦是明了,他是个真情种,便是恶鬼修罗环伺也吓不退那颗痴心。
好一对鸳鸯。
北冥君小狐狸,情至深处,缘有尽日,分无终时。
北冥君也为他祝福。
北冥君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世人说,北冥君是先天大神,无所不能。
北冥有灵,先天而出,生化人形,芝兰玉树。着玄黑衣,授七宝旒,修芷阴气,居逍遥宫。逍遥世,戏红尘,修为至无极。
北冥君也确是能为剑仙还魂,但不愿也。他和他的劫,他们要自渡。
他又在云霞山坐了一千五百年。
彼岸花又轮回了一茬,花谢叶生,无所例外。
丁程鑫我要葬了这花。
他将凋零的花瓣捧起,埋入了地底。
彼岸花的骨骸散落地底,那里,是它的故香,也是他在的地方。
泉台清凄,奈河幽寂。他在黄泉路上,可否知道那红尘之中还有人在等他归来,等他叫上一句阿程。
他起身了,他想去世上多走走,见见众生悲欢。
他去了浮粱之国,那个人礼遇于他,让他在尘俗中多看看。
他云游了几百年,见到了妻离子散,见到了家破人亡,见到了平步青云,见到了天伦之乐。
他见尽了世人百态。
于是,他开始参与其中。
他是个考取功名的书生,惊世文才名动京师。但在殿试上,他被汰下了。那个人知道,他不会入仕。
他是个闯荡江湖的侠士,他也铸了把剑,梨扫天下邪佞。但在华山论剑之日,他缺席了,他不会为侠。
他也是个台上的戏子,演的是旦角。唱上一曲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唱得悲婉动人。
可惜花却不美,未尽妙也。
于是他便回云霞山折花,这一轮,正是叶落花开。
可他到花苑中时,颊上浮现了一道泪痕。
那千株彼岸花中,有一朵花开叶未落。
叶落花开,斯人归来。
万年过往,往事如烟,烟随风散,散入吾心。他终究是等到了。
他颤抖着捧起那朵彼岸花,放至鼻前。细嗅了一阵芬芳。
他等着,这一等,便是百年。
北冥之海,有一宫殿,名逍遥宫,住有一神君,是为北冥君。
北冥君端坐案前,案上摆有一本古书,是为《虞舜往生录》。
世人不知,此书是八十六万年前,北冥君为酒后的虞舜代表所成。
"情至深处,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以生。生死之间,非彼岸花之用,实花前人之情深,是改逆生死也。"
这是丁程鑫那部残篇中没有的一句。
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句。
他,还在等着。
可,花,凋零了,叶,枯萎了。
丁程鑫不,不要!
他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出。落在了彼岸花上。
青丘狐仙的血是有灵性的,那朵彼岸花又再度花开叶生。
于是他继续等着。
又等了七日。
在狐仙之血带来刹那芳华后,那朵彼岸花终是消散了。
他的心也死了。
天人五衰未至,可他的元神却开始崩溃,他要去见他了。
不知那奈何桥上,忘川河畔,是否能再得见他的面容,是否还能再听见他的呼唤?
恶鬼的喧嚣声响起,他的眼神逐渐空洞,要走了吗?
一条贯穿阴间阳世的黑色长桥从地狱通向人间,他看见了。
他正要散去元神,灵魂归往彼岸。
却听见了那恶鬼喧嚣声中的一曲天籁。
马嘉祺阿程。
他的眼神恢复清明,元神也回归稳定,他不敢相信地看向了那桥上的人。
马嘉祺我回来了。
万年苦等,终究是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