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有无声的悲吟。
一个注定不被欢迎的孩子降生了,他无力地啼哭着。他尚未见过自己那疼痛痉挛的母亲,就被来往匆匆的仆役用襁褓草草裹起。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呼吸,就被强迫放弃啼哭。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言语,就被迫失去发声的权力。
他还没睁开眼,就被遗弃在黑暗里。
在那个寂寥的秋天,人间多了个孤独的魂灵。
年迈的妇人长叹一声,抱起那个被遗弃的孩子。用稀薄的汤水养育了这个瘦弱不堪的灵魂,使其得以苟延残喘地挣扎下去。
老妇人说只要足够虔诚地祈祷,神总会听到的。于是他每日认真地祈祷,只为那怜悯众生的神有眼能照拂他这个真诚的朝奉者,但他所信奉的神灵从未回应过他虔诚的信徒。
后来,他想着神这一类的大概是没有的。
终日里麻木地吟唱着献给神的赞歌,明知听不到回答。他早已放下了对神的,对未来的一切憧憬与向往。
他瘦的像皮包骨头,身材即使在孤儿院里也是最瘦弱的。一张面皮挂在骨架上,寒风穿过宽大的衣袖,展示他身体的轮廓,只让人觉得悲凉。因为一双蓝色瞳孔镶嵌在煞白的面上透着寒凉,又不会说漂亮话讨人欢心,他没有被任何家庭接受。
他甚至没有名字,得到最多的称谓是“你”和“哑巴”。老妇人则是用怜爱的眼光,呼唤他“蓝眼睛”。
他想开口辩解,却总是哑火不知从何说起。
寂同他一样被遗弃在这家孤儿院,整整十年看着身边的孩子被人收养,他一面嫉妒那些模样乖巧讨人喜欢的孩子,一面怜悯同样被舍弃的孩子。寂愿意同“蓝眼睛”玩耍,愿意将自己的吃食玩具分享给“蓝眼睛”,去享受他对自己的崇拜与希冀的目光,无论哪一个都充分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寂他十四岁了,他深知自己如果再大些还没有人收养的话,他就要一直留在这个破败残旧的孤儿院,一生不得摆脱。他在墙角沉默地听着门内夫妇的交谈,他们谈论想要一个安静的年纪稍微大些的乖孩子。
寂明白现在符合的只有他自己和“蓝眼睛”了,他心里那股强烈的想要离开的欲望,使他有种疯狂的念头。
如果“蓝眼睛”突然消失一会儿,就没有人可以放弃自己了。
寂以为欺骗“蓝眼睛”是一件很难的事,没想到他做的得心应手,“蓝眼睛”很听话地答应了他的躲藏游戏,乖巧地站立在柴房里数着无尽的绝望。寂离开柴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直直地对上“蓝眼睛”那一双真诚不欺的眼睛。他有些腿软了,明明是寒冷的冬日,他却觉得胸口着了一团火,但他迫使自己不要回头看。
夫妇没有多疑,寂尽可能装得乖巧懂事。他轻快地登上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车内冗杂的装饰,看着马车的轱辘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压痕,看着渐渐变得渺远的低矮房屋,没由来想起一双真诚不欺瞒的蓝眼睛。寂闭上眼,逼迫自己别再回想那里的一切,他崭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蓝眼睛”一直就站在柴房的一隅,他仔细聆听着寂刻意压低的笑声,没有丝毫的反应,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操纵张嘴闭合。
他想着寂的谎言真是拙劣,游离的瞳孔里充斥着心虚,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坠入了皑皑白雪中,祭奠这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友谊。
他依靠在柴门的门槛上,冷眼瞧着纷纷而下的皑皑白雪。
今年真冷啊。
另一头,那位饱受别离苦痛的母亲日日夜夜咳着血,思念着那自出生就成为弃婴的孩子。她卧在枕边,冷冷地瞧着自己的那位哥哥。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瞧过自己的这位兄长了。
什么时候,岁月偷走了兄妹之间的情谊,光阴换去了他原来的模样,将原本宽厚的兄长变成了如今这般冷血的模样,冷血到剥夺自己亲生妹妹所剩的希冀,将自己的侄儿生生抛弃在那污浊的人世间。
两两相望,明明有许多的不解疑问和愤怒,但他们只是沉默着。她想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她失望地转回了头,不再看他。
这样的情状已经僵持了许多年了,彼此都知道她时日无多,却都心照不宣地开口不提。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她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突然间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活力。
“我知道我没有多少光景了。”她说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现在雷家的掌权人——雷桀。这是这几年来他们之间第一次对话,她想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了,哥哥。”她无视桌子上煎好的汤药,拈了花瓶里的一枝芥子兰,认真地去感受细小的花瓣间辛辣的香气。没由来想起当年的天真与快活,夕阳下肆意挥洒的童真,如今只剩权谋利益。那股辛辣的味道刺激着鼻腔和身体的器官,她又咳出一滩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花瓣,“我……你要找到他。”
“我都……想……想好了,就叫卡……卡米尔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雷桀上前拥住她:“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把药吃了你亲自……”
“我还…还没听过……他叫我母亲,如果成年了,就……”她打断了雷桀的话,双目涣散。她莫名地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像是想要去触碰某个孤独的魂灵,“就叫……雷鸣吧。”那只手最终什么也没碰到,打在雪白的被套上,再也没抬起来。
雷桀闭上了眼睛,沉默了许久。感受到怀里的温度逐渐下降,他眼角闪过真实的悔恨,颔首对着那具尸首喃喃自语:“对不起,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