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在地下室熬了一年,他在这一年里面做的梦多过此前做的总和。那些梦零零碎碎,模糊色块围绕梦中世界让人看不真切。隔阂横在中中间,他感觉自己被包围、裹住在一个透明薄膜里,狭小而闷热。就像狐狸会因离别抑郁,花园里的玫瑰会因养分缺失枯萎那样,卡米尔觉得自己要到极限了,秋天的枫叶柄危险地挨着树枝,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地成泥。名为理智的弦绷得比头发丝还细,再用点力就可以断裂。
他的思念似潮水一点一滴汇聚而成,那里面铺满了寄托和喟叹。如果有灵魂之川这种东西的存在,那么里面镌刻的都是雷狮二字。刻入骨,埋入髓、藏入魂、抑入魄的极致。那是比纹在肉块上更深邃的印记。
这些东西支撑卡米尔走过了这一年。
一开始他们不让卡米尔睡觉。拿强光灯照、用冷水泼、开启噪音吵。卡米尔和他们熬了一周,熬鹰的鹰宁可站着死去也不愿跪着苟活。它是骄傲飞上天傲游九万里的猛禽,不是乖乖听话偏于一隅的金丝雀。
在卡米尔倒地昏迷不醒的时候,老大啐了一口,狠狠抽了口烟,说:“这小子有种。”
卡米尔从那时候开始做梦,梦到以前的内容。在警徽下的宣誓、解开难题的成就、十指相扣的悸动、体温倾覆的晕染。他睡得很沉,堕入梦境冰山下的90%部分,深入到无光的冰海里浮沉。
“卡米尔。”
有声音在呼唤他的名。
“卡米尔——”
“卡米尔!醒过来!”
那声色极为熟悉,身体本能起了反应。眼珠转动几圈,便睁眸醒了。入目是一片比暗更黑的沉,他屏住呼吸去听,发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摸了摸眼睛,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疲劳,特别是脑袋很晕。没有光,声音也近乎无,在这种寂静下卡米尔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的身躯和灵魂割裂开来,一部分属于自我,一部分属于本我,一部分属于超我。每个都是甸甸地装着雷狮。它们就像两肺一胃,呼吸和进食是本能啊。
笨拙抱住自己,把手臂想象成雷狮结实的臂膀。哄着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是一个死局,自己唯有坚持才能获胜。
往后,逃犯无所不用其极,各种恶心的手段轮了一遍,但这些都没有撬开卡米尔的嘴。他只会冷冷一瞥,吐出口里的瘀血,仿佛在说就只有这种程度吗?再硬的骨头也会变软,即使是钢铁也可以化指柔,但是卡米尔没有。他就像个怪物一样踽踽独行在暗地,尔后看到天空中划过一道流星扫尾,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光,于是便认定了,追随至死。
都说爱情最高境界是至死不渝、誓死不渝。卡米尔觉得自己能做到前者,雷狮一定能做到后者。两人各站一半,拼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多么浪漫和美好。卡米尔就是这样苦中作乐地活着,他得对得起身上这身衣服,对得起同伴更不想看雷狮失望的表情。
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脱去衣服的肌肤相亲吗?不、不对,那是欲望。
是互道晚安的细水流长吗?不、不是,那是习惯。
是抗拒命运的同甘共苦吗?不、不成,那是陪伴。
所以什么是爱呢?
雷狮第一次和他告白的时候,卡米尔下意识点头说好。
“我说的爱可不是亲情,卡米尔。”
“是爱情么?大哥。”
雷狮不答,反问道:“什么是爱?卡米尔。”
“我不知道,大哥。”
“算了,我慢慢教你。”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蜻蜓点水般拂过,却能让卡米尔记一辈子。那是比蜜糖更甜的交换。
和回忆形成对比的是现实的残酷,到目前为止卡米尔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他时常产生错觉自己是否还活着。如果人有灵魂,皮囊是衣服,他能换一件衣服就好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麻木的痛从指尖传递到大脑皮层,然后做出:痛的判断。痛觉是保护自己的第一道防线,现在看来它已经溃不成军。
卡米尔咬紧牙关默念雷狮的名字,放空自己去想曾经、未来。剔除现在,站在四维时空看时间长河的起源。
他们的缘始于一次家族聚会,那天他罕见地被允许参加。雷狮看见他问他名字,他只能低头小声回答:卡米尔。雷狮抬起他的头说:好,那你以后就和我混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看你顺眼。”
“哦。好的。三少爷。”
“你称呼我什么?叫大哥。”
卡米尔嘴唇翕动几下,愣是说不出那个称呼。太亵渎和逾越了。小孩满手是汗,急得眼睛都红了。
“big brother是什么意思?”
“大哥。”
“嗯。我在。”
雷狮拉住卡米尔的手,说:“他们不认你,我认。他们不疼你,我疼。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我会尽我所能满足。”
都说日久见人心,雷狮真的做到了。他是一个好的庇护者、领导者和恋人。卡米尔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运气都用在了碰见雷狮上。
“你和我是平等的,卡米尔。”
“好。大哥。”
“那种低到尘埃里的爱我不需要。不过如果是你的,那么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尘埃供应养分花朵会枯死。”
“是的。大哥。”
雷狮摸摸他的脑袋,“你和我人格是平等的。有时候你太省心我反而有点担心。”
“为什么?”
“因为很没有收拾烂摊子的成就感。”雷狮顿了顿,“不过那样就不是卡米尔了。不过我希望你偶尔能向我撒娇。”
“我知道了,大哥。我会试试的。”
“这不是任务不用机械执行。”
“嗯。明白。”
“不,你还是不明白。慢慢来,卡米尔。我会教你。”
“好。”
轻飘飘地单音蕴藏着确实无穷的力量,意志之坚定让组织惊叹。
索性组织不再管卡米尔的死活,不派人和他进行任何交流,只有水和必要食物的提供。这种长时间的拉锯战是从心理击溃对方,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卡米尔无所事事,小声自己和自己对话。他发明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语言,既不会泄密也不会让自己丧失语言能力。
他说着说着投入缠绵的深海梦境中,起起伏伏,随水涡旋转。泡沫纷飞,折射着每一个人的脸。扭曲又彷徨,可笑至极。
“你知道你报的是什么吗!”
“警察而已。”
“而已?你知道这个工作多么危险吗!每年累死的警察多少人你没有数?”
“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自己背。不劳您费心。”
“雷狮,你这逆子!”
“我天生反骨您又不是不知道。”
“卡米尔,我们走。”
“好的。大哥。”
一狼一鹰离开家族领地自己出去闯荡,还真有了一些名堂,同僚都笑称他们是【禽兽组】,效率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几声枪响惊醒了浅眠的人,他立马坐起侧耳倾听。一个、两个...七个人,是大哥来救自己了么?
救这个词用的很微妙。是求和攵组成。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偏旁,一个部首。求助、求救可以单独成词。但是雷狮偏偏选择了他。选择了一个不门当户对的人。
如果大哥是光,那么他就是如影随形的暗。甩不掉的影子。赖上了就是一辈子,选择握住的手就永远不放开。这是爱吗?好像不是,这是卑劣的占有。
那什么是爱呢?
卡米尔固执地想着这个问题,他很少钻入牛角尖,但是一旦进入了,那是南墙撞破都不会回头的铁锈。
外面的爆破声和枪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是大哥来了。
到底什么是爱?大哥难道就教出我这样的坏孩子?完全没有成长啊,卡米尔。
那熟悉的脚步声踏在卡米尔的心弦,一下一下叩问。他开始着急甚至害怕,害怕那光不肯怜悯世人,不再对自己投以注视。流星之下的愿望是否会成真?他不知道。狐狸是否等到小王子?他不知道。玫瑰是否会被园丁悉心照顾?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啊!
就在此时门被大力踢开,光照进来,逆光而来的是雷狮。
男人说:“我们回家。卡米尔。”
他反射性闭起眼睛以免自己被灼伤。那光点在眼皮留下两个绿芒。像是黑暗中狼的眼睛在发烫,一直一直在注视他。福至心灵,豁然开朗。封闭自己内心的墙有光凿出,起初是一点暖泄露,然后越来越多的光争先恐后倾斜下来,堆积在地成河流淌。光明撩起漏洞黑暗一角,彻底掀飞。风把玩着黑色,让它灰飞烟灭。那难受劲也随之不翼而飞。墙轰然倒塌,余下的是广阔天地和那个一直等着他追上来的雷狮。
这就是爱么?
“大哥。”
“我在。”
“我好像知道什么是爱了。”卡米尔罕见地笑了起来,“大哥。我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