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夜。
这个日子于我而言倒没什么不同,只是比平日多点几支蜡烛、多加装饰下公寓罢了。
我与我的邻居们并不相熟。甚至可能是说,我的邻居们单方面躲着我。在这里住了三年,每次清晨外出时与他们问好,他们都是满脸惊恐,像是看到极其恐怖的怪物似的。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孤独。反正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今宵平安夜,家家彻夜点亮祈安的烛火,在欢乐歌声中交换礼物,分享祝福。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早已没什么家人————我甚至对“家人”二字印象全无;我也没什么朋友,与酒精作伴才得以使得我终日剧烈疼痛的大脑得以缓和。
我不过是一个贫穷无奇的私家侦探,一个只能与酒为伴的迷离者,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如此温馨节日里的红尘过客。
虽然有人说,我曾经也是个极负盛名的悬疑小说家,我也曾观得“我”“曾经的文笔”,但那陌生的感觉并不像是现在的我所有。
我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无的,开始按着惯例进行些简单布置。
我将前些日买来的苹果洗净,放在盘子里。将前年买的的迷你圣诞树寻来放到书桌上,点亮上面小小的蜡烛。火光熠熠,照耀了整个房间。我将手边煤油灯点燃,看着桌上前些日子凭空出现、带着些诡异气氛的“委托函”。
煤油灯灯火摇曳,照亮一小方天地。我提起灯,却发现些不同寻常。
【二】
“诶?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略带戏虐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我一愣,手中提灯差点掉落。稳稳心神,再提灯回头望。
我不是将门锁好了的么?再说了,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找到我的屋子来?
我看到了两个人。哦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并不是人。他们身形半透明,似轻轻一碰就能消散;伸手向他们时,却恍若穿过空气,什么也捞不着。
“我说,克雷伯格,你瞧瞧他。”
黑衣男子拍拍红衣男子的肩,我看到他工帽下带疤脸上泛着些笑意。
红衣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你们……是谁?”
“哟,怎么,把自己搞得落魄至此不说,连旧相识都忘了?”
“哈哈哈哈。”他笑,“没想到,我诺顿•坎贝尔还有今天能看到大名鼎鼎的奥尔菲斯先生能有这副模样!……克雷伯格,你说呢?”
“行了,别笑他了,没必要。你忘了我们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了么?”
“得!你就知道护着他……我不是帮你出气嘛……行吧,言归正传。”
他说着,看着我。
“你,奥尔菲斯,给我听好了!我是史上最富矿工,董事长诺顿·坎贝尔!这位是弗雷格里克·克雷伯格,一名作曲家。……至于我们和你的关系……”
“你还记得那场游戏么?”那位克雷伯格先生问我。
我懵懵地摇摇头,真心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行吧……总之,作为曾经的‘玩伴’,我们二人不想追究来自过去的‘你’对我们的那些事,今日前来便是受一位女士之托,她希望我们能将话带给你。她说,希望你不要再像这样过下去了。”
“至于有关曾经的那些事,”那位作曲家先生顿了顿,“我们建议你再回去看看。”
“那个庄园。”那位矿工先生咂咂嘴,“你或许会有很多疑惑,不过我们俩没什么可以回答的———看起来你早已记不得我们,我们本来也没‘你’知道的多。所以,你自己回去看看吧。”
“不过呢,”他将手抱到脑后,很轻松似的,“我一点也不想去那个鬼地方了。”他努努嘴,“得钱简单是简单,就是待遇不咋地。”
“我们二人所言至此,望你自己珍重。”
“拜拜嘞,未配表小说家奥尔菲斯先生!”
“对了,有一件事差点忘说。”那位克雷伯格先生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
“敬请期待这个平安夜罢。经历了接下来的惊喜,也许,你会下定决心的。”
他们二人,啊不,是两个灵体,像他们突然到来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三】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或许是这几日多喝了几瓶,使我出现幻觉了?
我先前倒是听说过,有些亡灵会在平安夜这日,回归人间寻找最想见的人。怎么,竟然被我撞上了?
我很确信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话里话外都透露我们是旧识,甚至隐隐约约有些我曾对他们不利过的感觉。真是奇怪。不过他们的到来倒为我的疑惑指了一条解决的道路。
或许,我是该去看看。不仅仅是为了那封神秘的“委托函”和高额的委托金,更重要的或许是能够解开我连日来那个睡梦中不住地呼唤着我神秘声音的秘密————一切,或许都可以在那个“欧利蒂丝庄园”得到答案。
“奥菲!”
女孩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灯火黯黯摇曳,天成圣洁的光芒自她而闪耀。她身着白色纱裙,微卷的头发上戴着纯白干净的花环,怀中抱着的娃娃……竟有些面熟……那女孩的面容……也是似曾相识……
“奥菲”是我么?她是在唤我么?我究竟,忘记了些什么?还有,这就是那位“作曲家先生”所说的“惊喜”么?
白日不见鬼夜里见,我最近是走了何等大运?
女孩见我没什反应,嘟了嘟嘴。
“奥菲……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罢了,你不记得也无妨。悄悄告诉你噢,我现在是过去之神啦!所以,请让我带你回去看看罢!”
【四】
极尽真实的画面在我眼前展现。
时而是戴帽男孩向金发白裙小女孩说说笑笑些什么,时而是他们在那片树林玩耍,二人荡秋千的情景。不过场景消音,二人背对着我,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美好———源自童年最纯真的欢笑。
这样的一帧帧画面持续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重音的转折点,到来。
一群流民砸坏了他们乐园的大门,闯入他们的家园。我这次清楚地看到,那扇大门的模样,以及牌匾所述,都是那个地方———欧利蒂丝庄园。
原来,那个地方,被冠以“不详”的名号,是从这时开始的么?
庄园被洗劫一空,多少人在这次浩劫里丧生。我急切地寻找那两个小家伙的身影,终究一无所获。
“嘘,不要害怕,我们会再见面的。”
空间里突然传来声响。我转身而望,发现场景在这一刹那更迭。我身处回廊之上,小女孩一手抱着和小男孩极其相似的娃娃,一手擦拭眼泪,从我身边经过。向前,是未知的黑暗;向后,是深邃的幽冥。她是那暗夜里唯一的光明。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便是那个自称“过去之神”的女孩!
我伸手,想拉住她。可即将触即女孩的瞬间,耳边似有玻璃破碎的声音,场景又回到只有点亮一盏煤油灯却依旧阴暗的事务所。
女孩不见了,唯眼前空气微有波动。
“泛黄日记封存纯净童真,七弦琴音奏响,梦回过去时光。一切,不过是他的回忆。”
【五】
回顾时宛如大梦一场,梦醒后仍有灯火映墙。
脸边微有湿润。我抬手触及,不过是澄澈晶莹。
什么是“不过是他的回忆”?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
“你似乎,在寻觅些什么……是过去,是现在,还是未来?亦或者,是彻底被遗忘的记忆……”
眼前平白无故多了个白衣男子。我承认这次是有些失态,放在桌上的煤油灯差点被碰倒。
“小心些,你可仅剩这一盏灯了。碰摔坏了,可就没有了。”
那个和我近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比我年轻许多的男子理了理手套,无奈笑笑,“真没想到未来会变成这样。”
还未等我开口,他又道:“我追忆于过去,立足于现在,浅窥于未来,是为现在之神。有相遇才会有重逢,你的现在即是我的将来……所以,你想听听关于现在的你,亦是她的故事么?”
【六】
不等我回答,场景顷刻间转换。
我看到那个熟悉的金发女子执着于调查却被迷晕,脑部剧烈撕扯,一些记忆灌涌而入。抬眼在望时,却发现自己又身处于那个回廊。前路混沌,后路迷茫,她即是唯一的光。我似乎又记起了些什么,她叫,爱丽丝。
“她”回头对我笑,小脸上的纯真一如既往。她向那深渊走去。抬脚想去追逐她的身影,却发现步子怎样也迈不开———我只得困顿于现在,亦是困倦于回忆。我只能不住地呼喊她的名字,却改变不了她听不见且一味走向那方幽冥。
不,结局,不会只是那样。
因为,我听到了来自那方的呼唤。
“我在这——”
————
“苦苦追寻,不余空留。她听到了,而你,亦是我,也一定能够听到。就在那一刹间,时空缩距。现在,听到了那个来自多年后的呼唤。"
“爱丽丝。”我喃喃道。
“奥尔菲斯。”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七】
“奥尔菲斯。”
清亮的女声传来。我回过头,先前那名青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名身着白色长袍的女子。兜帽遮住了她的容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但她周身所蕴含的气质,竟令我觉着熟识。
“于黎明挽留黄昏,于现在空论未来……但,为何不能回头望去……你,还记得我么?”
“你……你是……”
她无奈笑笑,兜帽上缪斯印记微震:“……你……暂且称我为未来之神罢……”
“我这里有面镜子,能带人窥伺过去,觅得未来……你……想看看么?”
可溯过去、探未来的镜子……我向她手举的方向望去,双手捧镜却在那镜中……看到的是现在的自己。
一个穷困潦倒、精神混乱、麻木不仁的自己。
我一惊,镜子脱手,它却在空间里消逝了。
“这……是梦么?”
“梦非梦,焉知梦?不过是现在的你,映射出的未来罢了……”
“奥尔菲斯,你当真是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了么?”
原本的名字……原来,“奥尔菲斯”也并非是我真名?
“……罢了。我明白你或许想解开近些日来的困惑。一切,也都指向那个地方。梦,也该终止了。天色渐明,破晓将息。醒来罢,我的‘奥菲欧‘。”
【八】
从桌上惊醒,还有些意犹未尽。煤油灯早已枯熄,天外渐明。我忽而想起今日便是圣诞节,家家齐聚一堂的团圆时刻。只是,我没有家了。
想来,今夜, 一路上每家每户灯火温暖,却都不属于我。
所有的远方,所有的人,都与我再无关联。
而这次,或许,也回不来了罢。
我将桌上新鲜的每个苹果包装好,放到我的邻居家门口。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也能团圆,也能得偿所愿。
迎着圣诞节冬日暖阳,我带上那封“委托信”,只身一人前往那个早已荒无人烟的“欧利蒂丝庄园”。或许,那一切所困扰我的谜团,都将在这里解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