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菲斯先生!”
“你来了?”
“嗯,今天您又要讲怎样的故事呢?”
怎样的故事啊……
我抬起头,灯火摇曳中,金发小女孩笑颜明丽,倒也成了这暗夜里一抹虚幻的亮色。
“那今天……就讲讲那个故事吧……
那个……欧律狄刻的故事……”
“欧律狄刻的故事……是那个奥菲欧为救妻子感动冥王冥后将妻从冥界带出,却在即将回到人间时违反戒令回了头以致妻子二次死亡的传说?可是……那个故事,你已经给我讲过了啊……”
“啊,是么……既然如此,那……就讲讲另一个‘欧律狄刻’和‘奥菲欧’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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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但又有过实实在在痕迹。近些时日来,我常从噩梦里惊醒,额上冷汗密布。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直面回忆里噩梦的勇气。
那段时光,已经久到我早已失去了与其相关的回忆。久到,我似乎本应永生不忘的那人,也早已迷失在那场噩梦的大火里。
十年前。月明星稀夜。
那不是一个静谧的夜晚。相反,它比往常更加疯狂,更加令人难以入眠。尤其,在那个恶名昭著的庄园,那个昭示着不详的,不归林。
不归,不归,不见归期,不得有归。
乌啼于夜,笼挂于空。静寂中是阴云笼罩的死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寒鸦飞起,扑腾起翅膀盘踞在暗夜长空中,悲啼似泣,久久不绝。幽绿无声的不归河,正缓缓流过。
我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白色新式晨礼服被鲜与暗红染的不成原样。身上似是没什么痛感,倒也只是有些脱力。那血色,也不知是谁的。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不再去想,只是大脑突然一猝,昏迷前如碎片分散的记忆,都清楚地在指向一件事。那个金发粽眼的女子,是我此生最挚爱的,我的妻子,我的夜莺。她与我走散了,我一定要找到她。
忍着头部强烈的痛感,拖着一副近乎虚脱的身子。我无厘头地跑着,茫然但也坚定。树林再大,我也要找到她。
不过,这时候,“他”倒也挺安分的。
我早已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麻木地在乌烟瘴气的诡异树林里穿行。耳畔是风吹过的声音,夹带着不幸者的悲鸣。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当头顶已有乌鸦盘旋时,我终于找到了她。
她似是应脚步声转头,眸色中闪现过一丝惊异,还有喜悦,似乎……还有一丝畏惧与茫然……她双手抱着一本厚皮笔记本,右脚向后挪了一小步,但又立即收回,脸色也恢复了平常。
“奥尔菲斯!”她向我招手。
顾不上满身疲惫,我奋力跑向她。就在我快要到她面前时,腿上再也使不了力。我一个趔趄,却跌进了她的怀里。
“我终于……找到你了……”
“奥菲,你没事吧?要不先休息一下?”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不用……我们快走……这里很危险……”
她似乎迟疑了一下,兴许有些疑惑和……警惕:“奥菲,你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爱丽丝……是我此生挚爱……是我唯一的妻……对么?……”
她愣了一下,片刻后一笑。我听见她温柔的声音:“是啊奥菲,我是。所以我们一起停止游戏,一起逃出去,好么?但你必须先歇息,我等你。”
“好,好……不!我们现在就走,这里太危险了!”
我的大脑已经空白了,疼痛感已经将我麻木。我拉起她的手就跑,一刻也不回头。我明白,纵使昏迷前的事我已忆不起来,我只知道,她,我此生挚爱的妻,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因此,当我看到那个黑眼黑发、左眼有疤、手持斧头的男人时,我下意识挡在她面前将她护住,某个记忆碎片像是被触动了一般:
“只要杀掉那个女人就能得到最丰厚的财富,这是多么轻松简单的事啊。”
当时的情景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我奋力充上前去,不顾其他,抢了他的斧子仍在一遍,抡起拳头就向他脸上砸去。
一拳,两拳,三拳……
三拳过后,对方似是没有了声,我拖着沉重的手,拉起她往大门方向跑去。
“那个男的……诺顿·坎贝尔……是死了吗……”
“应该……没有吧……?”
嘶,好久没有动过拳了,好像还有些手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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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许是死了吧……
毕竟,在最后那场不归游戏里,除了‘奥尔菲斯’,就没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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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可开启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我心里突然一猝,不得不停了下来。
“奥菲,你怎么了?”她转头,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担忧。
“我没事……你快走……”
“不,我要等你一起!”
“快去开大门,我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我在大门等你!”
“好。”我冲她挤出一个笑,头脑里是撕心裂肺的痛。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不行……不能伤害爱丽丝……!”
陡然间,我失去了知觉。
不,我还不能……爱丽丝还没有安全出去!
我强行争过一点身体控制权,但也只是能看看而已。我尝试发声,却怎么也敌不过“他”。
“他”已经快追到大门了。好在,她已经将门打开了。
渡鸦停在枝头,喙中衔着一只极力振翅的飞蛾,一旁的篝火被烧的啪嚓作响。
“他”向着她步步紧逼。
不!不能让“他”伤害爱丽丝!
我极力抢回主导权,强忍头中撕裂的痛感,踉跄跑向气闸,奋力旋转。气阀,打开了。趁我正虚脱之时,“他”再一次夺取了主导。只是,这幅身子,也已力竭了。
似是因听到了脚步声,她刚准备回头。我极力冲破来自“他”的桎梏,冲她极力喊道:“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她一惊,怀中紧抱的笔记本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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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回头了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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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
她转过身,望向了“他”,亦或是我,眸色中是温柔而坚毅的决绝。
“我还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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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奥菲。亦或者,奥菲欧。你这次有好好熟悉剧本么?”
“当然。”
“太好了,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你喜欢欧律狄刻和奥菲欧的那个结局么?”
“不,我觉得那是一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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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阀最终因负荷过重炸掉了,大火在树林里蔓延开来。我忽的感觉那股压力消失了,我又可以操控我的身体了。只是太过疲惫,大火弥漫。我抬步向她跑去,一根燃烧的枯木挡在我面前,隔开了我们。那是我此生最遥远,也最绝望的距离。
恍惚中,我看到她冲我笑,温柔,美好,纯真,还有……一丝诀别……
那只白色飞蛾,早已挣脱渡鸦的口下之难,却为了唤醒渡鸦内心的光明,只身飞扑向了那团熊熊烈火,在红橙黄的光耀中,化为了记忆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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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衣衫浑浊的奥菲欧,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走出了那片树林。大火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将整片树林化为灰烬,而他,也再没有回头。
直到他在最后一刻倒下,被人们所发现,那个极负盛名的小说家,因煤气中毒昏倒在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庄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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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悲剧啊……”
“那你觉得,结局应该怎样呢?”
“我……我希望欧律狄刻和奥菲欧永不分离……”
“即使是一同永坠幽冥吗?”
“即使是一同永坠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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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
“但欧律狄刻……也许并不喜欢这个结局……”
小女孩望向我,那眸色中,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她。
“是么……那你认为,什么才是欧律狄刻所喜欢的结局呢……”
“欧律狄刻想和奥菲欧永远在一起,与他一道看潮汐,览晨星。不要一同坠入幽冥,只求生生世世在天上人间白首不分离。
纵使有一人必得永坠幽冥,欧律狄刻也会希望坠入的是她……因为她希望她的奥菲欧能够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么?
所以,我的欧律狄刻,我的夜莺,我此生唯一的妻,我恐怕,又已经让她失望了吧。
“所以,我的奥菲欧,亦或是,我的奥菲,要带着欧律狄刻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呀……”
“醒来吧,我的,奥菲……”
小女孩的身影逐渐变化,最后成了她的模样。她似是捧住了我的脸颊,语色温柔:“我的奥菲……好好活下去……”
但我却感受不到了。
摇曳的灯火中,她的身影逐渐淡去。
四下无意,长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