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和云\松阡玖
临安五十六年春天
惊蛰的雷声唤醒万物,端王府的嫡出小姐来到了这个世界。
初出生的稚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四周,她乖乖的没有哭,甚至对着抱自己的嬷嬷露出了笑容。
屋外云开见日,薄薄的云层飘在天上,像是蓝色画布上寥寥几笔的白色颜料。
南川谷中的天才少女此时不过十七岁,身为剑修,日常就是执剑破苍穹……咳咳开玩笑的
松阡沚刚练完剑,一回眸心头一颤,她垂下眼姣好的容颜出现一丝疑惑神色,抬眼望向远方,奇怪今日怎的感觉这般心慌?
而今日的答案在七天后,她同师兄比试时晕倒才得知——自己时日无多。
药石无医这四个字居然出现在了自己身上,她看着众人为她担忧焦虑的模样,合合眼。
松阡沚洒脱的露出笑容,宽慰道:“哎呀,不必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我前十七年过得很快乐,我这么优秀的人,说不定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如今到了回去的时候,放宽心啦。”
找了个借口将人们都哄走后,她才捂着脸默默难过,周围静的连虫鸣都没有。
她在屋内无声的哭泣,屋外的师兄师姐三人默默的陪着她。
后来南川谷中的众人全在寻求能救她的法子,她却突然固执的要求,寻找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找到她之后要做什么,松阡沚三缄其口。
日子一天天过着,她愈加沉默寡言,鲜少出现于人前,她这奇怪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终还是被查出端倪。
松阡沚望着他们,再一次露出无奈的神色,现在她这个样子可是一点不像四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望着小师妹苍白如纸身形单薄的样子,他们似乎心有灵犀的知道,要同她告别了。
大师兄松阡屹向来喜怒不喜于色,但在发现招魂卷丢失,一路追查到自己小师妹的时候,心头万分疑惑并未伸张。
直到一日
尚开阳哼着小调撞上迎面而来心情不佳的大师兄,自来熟的搭上师兄的肩膀,“师兄,我和你讲,昨天出去采灵草,结果碰上了一只游荡的小鬼,四五岁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缩在树荫里边,是被溺死的,但是他身上没有带点孽债的气息,我就给他超度转世了。”
本来心不在焉的松阡屹却突然恍然大悟,转身就往松阡沚的小院去,脚步凌乱慌张,尚开阳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惹师兄不悦了,连忙追上去正准备开口,却听师兄低声道
“七日前我发现阁中招魂卷丢失,卷轴上边有特定的符文,除了我和几位师父知道无一人知道,招魂卷在松阡沚那里。”
他说话没什么逻辑,说完直接一个术法消失不见,尚开阳好歹也曾经在外边混迹过好一段时日,脑子灵活稍加思索就得出结论:松阡沚即便靠着各种天材地宝续命几年,怕是这段时日就要到头了,她想招残魂续命或者她想留下这具躯壳。
而招魂卷作为密封卷术之一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成功,搞不好她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想明白的尚开阳,他立马去找了她几位亲近的人,一同往那处阴云密布的院子里去。
他们到的时候,原本正盛的阳光根本照不进去,一看这情形大事不妙,几个人又是破阵又是解密好一番折腾都不见前路的影子。
松阡沚不愧是南川谷的天才,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仍然布下不弱于大能的阵法,可惜……她要死了。
轰隆——
惊雷声突然响彻天际,一道道银白冷色的电光直将天地劈开,一分为二。
所有人心头大惊,有人念叨出声:“不好!”
很显然这是天罚,那小姑娘是真敢啊,一时间几人都没有了动作。
尚开阳看见怔愣的人们,大声吼道,“别懵圈了,再不眼前的千鸟阵破了,你们连松阡沚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顶着天地威压艰难的前行,终于看到风暴中心的院落,以及松阡屹颓然的背影。
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斗不过天地,此番她执意逆天而行,若非天地留一线,怕是尸骨无存不得转生。
尚开阳转身疑惑的望向他们,“你们就不管了?”
松阡笙,松阡霖对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哀戚的盯着前方,态度很显而易见的展示出来。
雷云将那块区域笼罩,他们离得不近不远,冷风如刀刃刮的脸生疼,衣玦翩跹发丝飞舞。
南川谷中的人们聚集到了最远的不见塔,面色冷峻的观察那方的动静,无论男女老少修为高低与否,皆一言不发。
若是细看那几位年长者,或是修为高者,定能从其眼中看到欣赏之意。
他们不同于世俗中人,逆天而为的人在他们眼中值得佩服,但若是祸及旁人就该天诛地灭,不死也得逐出南川谷永生永世背负罪孽直到死去。
所有南川谷中人,皆被外面的人看做怪人。
“不是,都说谷中多怪人,我瞧着他们怕也没你们冷漠。”尚开阳看着他们三个,不咸不淡的说。他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一道道劈下的雷电,以及最中央那个渺小的身影。
“尚开阳差不多得了,这四年我们几个轮番出去找寻、拍卖灵药回来,我们已经尽力了。”松阡笙气急似的,大声反驳道。
是啊,他们尽力了。
天地间的云散去,他们赶紧上前去看情况。
那具躯壳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被雷劈过的样子,可当他们注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又都沉默不语。
她呆呆的坐在一片灰烬之中,手中紧紧的攥着什么东西。
尚开阳耸耸肩心下清楚眼前人已非彼时人,走上前去将她手中的信纸抽出来,展开一看垂下眼帘将信递给松阡屹。
松阡屹:
展信舒颜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当然也可能是之前写了给师姐和三师兄的,导致我也不知道我该写些什么。
所以我握着羊毫望着书案上的暖阳,师兄,我想不明白。
既然上天给了我远超常人的天赋,我又付出了无数的时间去将天才之名在谷中稳坐,为什么上天却要如此残忍的,将我的生命暮钟声在十七岁时开始敲响?
想起十七岁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跑去谷中的不见塔最高层坐着,那时的我整日为此担忧,不愿意就此结束。
可我扪心自问,倘若我一开始就是一个凡人,就是一个天资平庸的人,我是不是就能安度此生?
若我真是一个凡人,倘使家中在村中,许是一出生就被溺死,即便活下来也当时受苦受难;倘是家中有些许资产,或许我能不愁吃喝的长大,然后嫁人相夫教子;
忙忙碌碌半生,临到了了才去看这如浮萍般可笑的一生。
扪心自问着我愿意这样过一生吗?松阡沚愿意这样渡过一生吗?我松阡沚愿意如浮萍如物品如草芥渡过那所谓顺遂一生吗?
我不愿意,松阡沚不愿意!我松阡沚绝不愿意!
哪怕我命不久矣,如同落星璀璨片刻坠于土地!
所以我要活下来,即便这身体中不是我的魂魄,即便世上无人知我松阡沚。
盗招魂卷是为寻一个人,一个合适的魂魄。
前些日子常常做梦,梦见我并非完整的三魂七魄,残破的魂魄独自先入轮回转世,恰巧未早夭,恰巧没成痴儿,得幸被师娘捡回来。
其实够了,这一生我做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事情,达成了谷中对于天才的定义,和师兄师姐们相伴数载,虽然常困谷中,每次你们带来外边的东西,我都觉得好开心。
我啊……知足了。
和你说句实话吧,在很多年前师父就算到了我有此劫,他说了很多而年幼的我当故事听了半宿,忘了个干净。
师父说:“并非绝无生路,只需待我那早折的其他魂魄离开那具躯壳,我将其召来,洗去其记忆。”
可那样,对于她来说也是不公。
生,死,好轻的两个字。
松阡沚深谢两位师兄,一位师姐付诸在我身上的心血。
无以为报,储物袋中的东西你们自己拿去挑吧。
我将选择权交给上天,无论是她还是我醒来,都是天意。
倘使醒来的是她,不必将我的名字,我的一切加诸于她身上,也务必不要去她身上寻我的影子。
我们的魂魄从分开入轮回那一刻开始,就是两个人。
不必循着新人眼眸,去寻旧人目光。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要以松阡沚之姓名去行逆天改命之事!
万般命运加诸吾身,缺短命数注定吾与她之命,吾偏不服!
大师兄,仙道漫漫,切切珍重。
——松阡沚绝笔
尚开阳不是第一次见到松阡沚,他当时只觉得这姑娘远不如她面上那般和善平淡,骨子里是深深的傲气与疯劲。
南川谷中隐世家族两千八百九十九年的历史过往,妄图逆天改命者也不过才两人,更否论整个修仙界,加起来也不过五人。
而今天他见证了谷中第三人的诞生,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很显然不是她。
她从落笔那一刻就知道结局,她还是去做了,为那个可怜人争了一线生机。
每一个逆天改命的人都失败了,却又都被历史记录下来,松阡沚好算计啊。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从今天开始,她的名字会被无数修士记在心中,记在谷志……她的名字哪怕千年万岁,只要还有修士,还有惦记逆天改命这件事的人,她的名字深刻人心。
因为这样,她不需要这个不是她的人再挂着松阡沚这个名字。
想明白的尚开阳拂袖而去。
后来听闻松阡沚的身体缩小成了几岁的孩童,不,她现在不是松阡沚而是松阡玖。
听闻那小孩也是个可怜人,听闻那小孩也聪慧得很,将松阡沚一身功法修为吃透后便出谷去了。
她去报仇,报完仇之后,天涯海角的游荡在每一个小镇城池,身边还有个小鬼,一起斩杀了无数拐子,救了很多小孩。
松阡沚啊,松阡沚,你怎么就自己停滞不前了呢?
不知过了多少年,修仙者的面容几乎不会太过衰老,喝醉酒的尚开阳躺在摇椅上,昏昏沉沉的睁着眼看月亮,最后瞌眼睡去。
梦中依稀是临安五十五年的秋天,踏着秋叶而来一身星蓝色衣袍眉宇清冷的姑娘,瞧着躺在树的枝干上的少年扬声道:“松阡沚前来领教,尚开阳前辈。”
剑气所指,银星相随。
她自创的这一招式,初见那一幕,很多年他都不曾忘记。
究竟不曾忘记的是招式,还是那个人,他自己才能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