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烨那边一时间没了声响。好会儿，宋烨说：“师傅还是这么执拗，还是老样子。师傅说的是，我小时候只是山林中一只普通的虎妖，那些弟子都是日日来山里猎食像我这般的妖怪，吞食妖珠，又或者拿我们作宠物。我也想过，为什么妖天生就比人低一等呢？”
顾钰说：“我并不觉得——”
宋烨打断了他：“师傅生下来就是仙玉，没有受过苟且偷生的日子，师傅的肚子里从前是从来没有过血肉的——甚至没有过菜米。师傅自然不明白，在我们踏上仙途之前，在我们能够摒弃那些俗物之前，我们都只是在尘世中苟且偷生。”
顾钰说：“你既然入了仙途，又怎么能总是困在这些事情里呢？”
宋烨叹了一口气。顾钰感觉到宋烨在他的身边坐下，随后宋烨的手掌覆上了他的脸颊，宋烨正在描摹他的轮廓，抚过他时常皱起的眉毛，他上挑凌厉的眼角，他苍白的薄唇，瘦削的下巴。
宋烨用气音在他耳边说：“师傅……我不想唤你做师傅了，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想再喊你师傅了，但是我们是师傅，我们只是师徒，我们从来都是师徒，你也只会把我们当做师徒。”
随后宋烨又陡然收回了手，即使他的气息已经扑到了顾钰面前，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他说：“师傅，你不懂，我已经不怪你了。师傅，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以为世上的仙都是山下那些弟子的模样，他们吞食我们，自诩为强者，便想着要与天地齐寿，要做世间之王。可是师傅，你比他们都强，你却比他们都纯粹，你才是真正的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你生来就是要做仙人的……”
他又说：“师傅，你和天上那些东西不一样，他们都是俗不可耐的修仙者。他们都以为自己脱离了凡事，他们以为自己抬手是风，落手是雷，可结果呢？他们中有谁和你一样，生来就属于天道，他们不也都畏惧着天雷，畏惧着神罚，不敢僭越，便拿魔修做洪水猛兽……”
宋烨的声音如梦呓，而他还在继续说：“师傅，可是师傅你……你从前就像是真正的天道一样，你为什么对凡世间的事情都那么不解，你什么也不懂……是啊，你只是一块玉而已，你是天下第一的美玉，天下第一的璞玉，俗世中的什么东西都好像沾染不了你，你那么纯粹，你毫无杂质，你……你简直……”
宋烨说着说着，又咧着嘴笑了起来：“但是——但是你早就不是一尘不染了。师傅，我好想看你一点一点想起来。可是你现在这幅模样又无时无刻的提醒着我，你并不是因为这幅身体才养就了那般性格，你生来就是那样，只是被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啊啊，师傅，我的师傅……要是离开了你，要是失去了你……阿钰，我真想和你一辈子就这样住在这里。”
“你怎么直说我的名字？”顾钰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阿钰在乎人间的礼节么？”宋烨说，“要是不在乎，就让我这样喊你吧，我喜欢喊你阿钰。”
“我……”顾钰确实并不特别在乎人间的礼节，但是宋烨这样喊他确实让他觉得很奇怪。只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来到底不舒服在哪里，只好先任了宋烨这样。
宋烨说：“阿钰，你愿意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吗？我说的是一直，要一直一直。”
“那是什么意思？”顾钰问，“你要与我一直一直做师徒么？”
宋烨说：“不。我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我是说，咱们就像现在这样，以后每一天都像现在这样。”
顾钰说：“我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宋烨说：“师傅当然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但师傅好了之后我还是可以这样照顾师傅，我还是每天给师傅烧香，我给师傅奉茶。等师傅能下床走两步了，我就和师傅一起去院子里散步，我和师傅一起去亭子里乘凉。”
“你不修炼么？”顾钰困惑的问。
“修炼，当然修炼，师傅想修炼，那就修炼。师傅其实喜欢教我，是不是？”宋烨低声说，两手不住的磨蹭着顾钰的手腕。“你说，这样好吗？”
顾钰说：“我们从前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吧？你又何必特意问我呢？”
宋烨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我们本就如此么？但现在再去缅怀过去已经太迟了。等师傅全部都想起来了，只要师傅愿意，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顾钰问：“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宋烨只是给他端来了药碗：“师傅，喝药吧，然后早些歇息，我待会儿就为师傅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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