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蕾被郎世宁捡回宫里时,堪堪不过五岁。当时的她全身脏污,两坨辫子活像长在头上的风滚草。
“dio ti benedica.”(意大利语:愿上帝保佑你。)
这是她听见这个卷发异邦人说的第一句话,虽然没有搞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没办法,他身上带着的粤式茶点实在太香,以至于除了那只烧麦,对于他的初印象只剩下满是怜悯的一双眼睛了。
而后,这个宫廷画师不但贡献了所有的早餐,更鬼使神差地把这个小泥团子带回了北京的如意馆。
“郎世宁,这是……”
乾隆皇帝指了指在画架子不远处吃面包的奶娃娃。
“噢,回皇上,太后,”郎世宁解释道,“臣此次去十三行采风偶然遇到了这个孩子,我见她孤身一人,想了想,就冒昧把她带进宫来了。”这位三朝元老显然没有全说实话,若事情当真这样简单,他一个来自西洋的画家,干嘛这样负责到底。
乾隆何等聪明,心思早早就转了百八十次,却不动声色,只一贯和颜悦色道:“你做了件好事啊,郎世宁。”
“好歹也是个女娃娃,总搁在这儿可不成样子。”钮祜禄氏是个慈悲心肠,她已然走上前去,伸出手臂抱住了那个女娃娃,“丫头,你知道自个儿几岁了么?”
“五岁。”她伸出小手,乖巧的小模样更惹她怜爱。
“五岁?居然这样瘦……”太后皱皱眉,柔柔地摸了摸小孩子乌黑的头发,“怪可怜见儿的。”
“是啊,可见她爹娘生前也舍不得她。”皇上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起了天然的同情之心。
她也确实是个小美人坯子,俗话说三岁看老,这眉眼间的倔强劲儿,真真儿是神似了年轻的自己。
钮祜禄氏暗暗下了个决心。
“你有名字吗?”
小丫头直摇头。
“以后,你就叫澳蕾,从我姓钮祜禄,可好?”
小丫头点点头。
“你可愿意跟着我啊?”
小丫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太后笑着掂掂澳蕾,“你还有什么想法不曾?”
澳蕾指指地面,钮祜禄将她放回地面,她便颠颠儿跑到郎世宁的画面前,那幅画布上赫然是一匹栩栩如生的千里马。
皇上笑了:“哟,这小丫头,是想跟郎教士学画画,还是想到百骏园学骑马呀?”
“嗯……”澳蕾想了想,而后小心翼翼着请示道,“画画好看,但是,骑马也好。”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被这笨拙纯真的话语逗得大笑。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想做个全才。”乾隆捏了把她的小脸蛋,“也好,皇额娘,多一个孩子在您身边热闹,日后也省得寂寞了。”
“是啊,不知怎么,这小姑娘就是对了我的眼缘。”太后点头,又吩咐身边的流杉姑姑给澳蕾找个安置的房间,“丫头,你既想学骑马,可要吃得了苦,知道么?”
“我不怕苦,谢谢婆婆!”
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低身子,高唱着太后千岁,皇上万岁。
好生机灵,宫内上下正缺这样一个小人儿。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年,澳蕾要么跟在太后安排的教习姑姑学骑马,要么去如意馆跟郎教士学着在画纸上蹭几笔。期间又赶上晴儿来到老佛爷身边,她正好多一个姐妹说话。
只是对于澳蕾的来历,阖宫上下讳莫如深,大伙儿都当她是宫内最小的大宫女儿,日后更是被当作太后身边半个掌事姑姑,若在她跟前卖个面子,指不定能多讨些好处——当然,这可不容易。
这位小姑姑可谓面上可亲,里子规矩,虽说宫里备受喜爱的五阿哥永琪和鼎鼎有名的福家大公子都对她青眼有加,但她一口一个主子爷,丝毫不敢怠慢,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不过这些算是后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转眼间,就到了乾隆十四年,这一年,澳蕾十三岁,也就是在这一年,郎世宁的徒弟班杰明远渡重洋,成为了如意馆的新成员。
“你赶巧了,皇阿玛安排大伙儿在园子避暑,如意馆且等以后再去吧。”永琪兴致勃勃地为他带路,衣摆随着他的步伐摇曳,比三月的春风还轻盈,可见是个急性子,班杰明每每刚起画速写的心思,就被他拉走了。
“五阿哥说得是,咱们先到处转转,圆明园的好景色可多着呢。”福家二少爷尔泰身为五阿哥的伴读,有幸被召到皇子身边来一同避暑,他比永琪稍稍高一点,眉间的稳重和温和更甚,却是年纪最小的。
“瞧,咱们溜到百骏园来了。”永琪拽了拽人高马大的班杰明,指着那片漂亮的宝马,“怎样,这些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千里驹。”
“很漂亮。”这位英意双血统的年轻画师一路走到这儿,无非只能用肢体语言和贫乏的汉语词汇来表达他的无限赞美,幸好,这两位皇子和少爷都很善解人意,他们能够明白就好了。
“要不要进去里面看看?”永琪问。
尔泰好心提醒:“五阿哥你还是当心些吧,澳蕾姑姑这会儿恐怕还在园子里骑马呢。”
“这有什么,澳蕾是老熟人了。再者,进了百骏园,多的是东西让班杰明画呢。”
三人行至马场,却空无一人,只有两批马儿正凑在一起,许是在交谈什么。
“尔泰居然没猜中,这可不像澳蕾的作风啊。”
正笑说着,这厢忽然自他们三个身后引起一阵马蹄嘶鸣,永琪大喊退后,只见那马背上的姑娘牢牢锁住缰绳,及时制住了这匹在奔腾边缘的骏马,阳光撒在她的脸上,充满坚决,充满鲜活。
班杰明有一瞬间想到了师父画过的油画,明艳,温暖,光彩照人。
她两步跳下马来,行了个大礼:“奴才该死,澳蕾让各位主子爷受惊了。”
“原来你在这儿啊,澳蕾姑姑,快起来快起来。”永琪虚扶了她一把,丝毫没介意刚才的小插曲,“诶,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
“这位想必就是即将入驻如意馆的新人,班杰明班画师了。”澳蕾先行一步,向班杰明福了福身子,班杰明望着这个额头微微泛着细汗的姑娘,竟也呆呆地行了个英式礼。
永琪一愣,继而笑道:“什么都瞒不了你啊。”
“五阿哥谬赞了,奴才是个闲人,平日跟郎教士多说几句话也是难免的。”
这话说得周到,永琪和尔泰也早已习惯,倒是半天没怎么开口的班杰明说了:“原来,宫里也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吗?你是格格吗?”
其他三人都笑了,却不是因为他蹩脚的口音。
尔泰笑道:“这是澳蕾姑姑,对我们而言是半个姐姐,也是半个掌事宫女,她可是我们周围骑术最好的女孩儿。”
“可不是,看样子我赶明儿还要向她讨教几招了。”
永琪话音刚落,澳蕾忙颔首:“五阿哥福二爷折煞奴才了,承蒙皇上和太后的恩情,我才有机会在这儿闲云野鹤,就说这骑马,我这肤浅玩乐怎比得您二位君子高致。”
“不过,女子骑马倒无甚奇怪,‘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虽然奴才做不了妇好,花木兰,荀灌娘,却也斗胆妄言做个心怀天下的女英豪。”
“这有何难,你已经算是我们中间的女英豪了。”永琪摆出小大人的模样首肯,神气劲儿像极了他皇阿玛,“班杰明你不知道吧,澳蕾还会说你们那儿的洋话呢。”
顺着班杰明诧异的目光,澳蕾看着面前这个高个子说道:“福二爷您瞧,五阿哥又来了。我拢共不过才跟郎大人学了几句,怎么我就好像成了翻译家了。”
“你会说英文?”班杰明却甘愿一耳听一耳冒。打他来了京城,就总被叫做“洋鬼子”,虽然知道那是老百姓平白称呼一嘴,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感到不大舒服。
但其实,称呼倒也不那么重要,只是有些人真的当他是一只蠢笨的小鬼,对他指指点点,又不断愚弄他。
尤其在这看似壮美的东方夏宫中,那么多人睥睨着他,无形中划分着尊卑的壁垒。
他很想找个不同的人说说话——永琪他们自然算是能说得上的,但是此时此刻,他更想把这毫无来由的期盼集中到这位叫做澳蕾的姑娘身上。
她这样出众,勒马的瞬间简直比那些穿着纱裙戴着礼帽学习侧骑的庄园主小姐更加英姿飒爽。
而且,她不是公主。
“不,算了,其实你不会也……”
天,这算无端的贪欲吗?他怎么能够强求异国的姑娘给他带来虚无缥缈的慰藉,看看她的眼睛,她不是在拒绝吗?
上帝,请原谅……
“dio ti benedica.”(意大利语:愿上帝保佑你)
“Benedetto sia ’l giorno, e ’l mese, e l’anno,”
(祝福那天那月那一年)
“e la stagione, e ’l tempo, e l’ora, e ’l punto,”
(那季那时那钟那一点)
自她吐出第一个音节开始,班杰明就跟身边的老树一样杵在那儿,只剩头发丝随着杨柳枝条细细摆动,场子里的马都得凑过来闻闻舔一口。
“You know Petrarca!(你知道彼得拉克!)”他冲口而出,声量并不大,可灰绿色眼睛迸射出的光芒足以证明他有多兴奋,可一看到澳蕾后退半步的样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对不起。”
澳蕾反而笑道:“我就说我只是会那么几句,这回班画师一说,我就听不懂了。”
盛夏伊始,小姑娘眼里的颜色有点迷离,班杰明陡然觉得有什么模糊起来。
她无疑是皇宫里特别的存在。
“好了好了,咱们也别在这儿枯站着了,马上暑气就上来了,去我那儿吃些冰镇的西瓜酪,都走吧!”
永琪挥挥手,热情地为几人带起路来。
“对了班杰明,澳蕾也是郎教士的徒弟,算算说不定还是你的师姐呢!”
“?师姐是什么意思……”
“唉,班画师,您可别听五阿哥说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