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四,大雪。
季盛并未将孙摇情带走,一来她临盆在即,不好再四处奔波了;二来,季盛有心让孙员外与孙摇情二人能多相处一会儿,这样他虽有遗憾但也不会含冤而死。
他知道妻子早已进入过他的书房,看过那封密信,他也从未隐瞒过她。他一直明白孙摇情不是一般的女人,如果她能像男人那般什么事都能做,那她的成就与季盛所能达成的成就相差无几。
他先前的决策时常会听听她的建议,而有时他的决策太过武断,有时他的决策又太过迂回,她经常能一语中的,完善抑或修正他的决策。
只是可惜,这个时代对女人依旧不友好,天底下的男人太过自负,从不把女人放在眼里,而能力过强的巾帼,多半被爱情算计得一无所有,连尊严都被自己亲手敲碎。
深闺里多怨妇,季盛早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大雪之际,京城落雪盛泽天下,黎民都忙着准备年货,除旧迎新。
孙摇情半夜总是抽筋,今夜也是,疼得睡不着觉,醒了之后思及季盛的那封密信,偷偷地捂着嘴流眼泪。
季盛睡得不沉,因她近临盆,所以一直关注着孙摇情,她的啜泣声虽然不大但惊醒了他,他起身将她扶起来靠着床头坐起,帮她松弛筋骨。
他轻声地安抚妻子:“凝云,我在。”
孙摇情顿了顿,勉强收住泣音,克制地说道:“嗯,里贤,腿痛…肚子也痛。”
他巡至她的大腿处轻轻揉捏,又移至被孩子撑大的肚子,抚着她的肚皮:“我们以后不生了,我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她终于忍不住了,压抑的哭腔彻底爆发出来:“从成亲到如今,你一直在让我受苦!我很想糊涂地活着,可是你为什么…让我如此清醒…”
季盛缄默,轻柔地继续抚摸着,不过几息将她揽入怀里,却听她迅速冷静下来,抬头去亲他的下唇。
“我冲动了…里贤,对不…”
他以吻封缄,眼里蓄着的泪水打转了一圈,终是砸到了她的心尖上。
她眨眨眼,自己扶好肚子,迎合着季盛平躺好,让他将自己完全拥有。
季盛轻声地问她:“可以吗?”
孙摇情破涕为笑,点头:“我是你的,我想要你,里贤。”
季盛将她的面容细细描摹入脑海,慢慢来,让她真的起了兴致再继续下一步深入。
最后,他还是没将真相说出口,而是怜她、爱她,末了与她深吻,哽咽地说:“凝云,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勇敢地做你自己。”
孙摇情脸色红润,早已神游太虚,恍惚间勉强听清他所道的字句,无声地落了泪,拥着他没有应答,只是问他:“你愿意娶我吗?”
季盛脱口而出:“愿意。此生不负。”
半月有余,季盛来回折腾,总算将一切公务与家事打理好,陪着孙摇情等待接生。
稳婆手快,经验丰富,至今为止从未失手,孩子与大人不说十成十都保住,但有六成把握,已经相当不错了。
孙摇情正好是腊月初二破了羊水,稳婆很快将所有东西都制备好,叫随从的丫头帮忙把她扶到产房内。
大雪纷飞,季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房门前站定,许久未动过一步。他沉默地凝望着光影微摇的窗纱,任由雪花在肩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任由外强中干的身体在这冬季彻底腐坏。他的五脏六腑早已超了负荷,就算药效再怎么强势,他的脸还是肉眼可见的苍白。
除了孙摇情与玉红,旁人当没有他这个人,他独自站了两个时辰,愣是没有一人上前来为他披件裘衣御寒。
玉红在暗处看得分明,咬咬牙,偷偷地将预备着送进去给孙摇情的碳拨了极少出来,为他烧了个手炉,并将其塞到他的手上。
季盛敏锐地觉察出手炉的出处,交还给她后不容置喙地说:“这些都是给夫人用的,不许擅自做主。”
“可是季大人,你如今的面色很难看……”玉红想为他说说话却被来者打断,不巧,正是方才在远处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孙员外。
他上前来站在季盛身边,像是默许了玉红,破天荒地给了她赏钱:“赶紧叫些人再置办多点炭火补上。动作快点。”
玉红惊喜:“谢老爷!婢子这就去。”
季盛诧异,却未多说,只行了一礼,还算自然地将手炉捧好,捂了许久才找回少许暖意。
孙员外负手而立,问他:“身子可还硬朗?”
季盛淡定地睁眼说瞎话:“小婿现已经好了大半,只需日日服药方可好全。”
孙员外点点头,但看不出面色如何,只是应道:“太医院院首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虚传。”
他哑然失笑,盯着朦胧的窗纱出神,忽地,他隐约听见一声痛呼,心也跳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手也一抖,险些将手炉摔了。
孙员外似是没听到,只看见了他的反应,摇摇头:“身体还是毁了。你为何还不愿放弃?”
季盛莞尔:“大人,你不懂,小婿与这世间男人完全不同,他们爱财、权、势,可小婿唯她一心而已,小婿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要。”
孙员外冷笑:“正是如此我才不愿将女儿交给你。好自为之吧。”
季盛缄口,定定看着手中被风吹得恍惚摇曳的炉火,卸下多年来沉重的包袱,轻松嗤笑道:“孙大人,已经有两颗棋子都碎在这局棋盘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有何能力与主分庭抗礼?”
孙员外面色铁青,想不到他能在这个关头和他犟嘴,更想不到他如此牙尖嘴利,倒与平常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好整以暇,直截了当戳穿了孙员外的心思:“你们还做着那样的美梦,以为我死了,你们的计划就能顺利了吗?”
“你,和他们,都将这盘棋想得太简单了,”季盛一边好似自言自语地呢喃,一边听着细微断续的哭喘,心也跟着绞痛,“孙大人,当初我真的一命呜呼了,你的下场只会提前,而不是直到现在,你的脑袋还能完好无损地挂在脖子上……”
忽然,声音停了,季盛捧着火炉大步迈向门口,只留下孙员外沉着脸,任由风雪打在身上,任由他们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