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雩那处按下不表。宫中太医院忙碌,季府也不遑多让。
虽然梁霁仁慈将季盛出事的消息封锁,但他这病不是一会儿就能好的,只能瞒住一日,第二日思虑过重的孙摇情不小心动了胎气,险些没了孩子,好在她在季府内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季盛也疼她,她身子骨要比寻常的官妇人硬朗,只要养好了就不会落下后遗症。
季府因男主人久未归家而动荡不安,孙员外得知此事顾不得礼数,唤嫡夫人将已出嫁的女儿接回来。
孙摇情本不愿意回到娘家,固执地将躺椅搬到前院,希望季盛一回府就能见到她,只是她方才保住孩子正虚弱着,不能吹太久的风,只能暂时回去休养一段时日,等宫里放出消息再回夫家。
孙摇情任由婢女玉红扶着下车,刚踏上地站稳就见到孙员外亲自相迎,一怀思亲之情难以言表,到头来只化作一句话:“爹,不孝女回来看您了。”
孙员外一见她也是热泪盈眶,那舍得她这么称呼自己:“好丫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连说了两次,一旁的嫡夫人虽然与孙摇情素来不和,但只是因先前利益相冲罢了,除此之外无冤无仇,见状帮着她说话,敲打了一番孙员外:“老爷,妾看大姑娘赶来劳顿伤神,在这说话对孩子和她都不好,先进府上让她休息休息吧。”
“夫人所言极是!”孙员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好好扶着点小姐,莫叫她伤着自己了。”
孙摇情轻笑道:“女儿都是为人母的人了,怎么可能那么不小心,爹你注意着点,别摔着了。”
孙员外点头称是,带着一行人入院将内务交给嫡夫人去办,自己则是回书房办公。
孙摇情满是怀念地看着孙府内的一花一草一木,余光瞧了一眼嫡夫人,遂扶着大了许多的肚子,对着嫡夫人行了一礼。
嫡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来:“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小心身子。”
她摇头:“这些年女儿竟未曾归省看望过父母双亲,未尽孝道,是女儿不孝。”
嫡夫人长吁短叹:“这哪能怪你?要怪就怪老爷自己还别扭着,不肯接受季大人,让大姑娘夹在中间难做,大姑娘不愿回来正常得很。”
“更何况,妇人省亲是要同夫婿一同来的,否则独自前来就是坏了规矩,会被人耻笑的,”嫡夫人牵着她进屋,扶她坐在铺好软垫的座位上,搭着她的手背仔细看她,“不得不说季大人真会养人,旁的妇人怀显看着大都没什么好气色,我看大姑娘怀了孩子反而体态丰腴,气色红润,瞧着更健康。”
孙摇情羞涩一笑:“夫君总是在下朝后给女儿带最喜欢吃的零嘴,府上也特意调和口味,女儿就算胃口不好也能吃得下一碗米面。”
“我就说我们家姑娘嫁到季府是去享福的,可你爹就是不听,唉,”嫡夫人摇摇头,说的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话,“苦了我和你小弟,总是想你想得紧。”
孙摇情笑道:“我也时常挂念着小弟,他呢?”
嫡夫人:“那泼皮猴儿今天完成课业,去外边儿撒野去了。大姑娘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吧?”
“有了身孕总是比寻常时日要嗜睡些,”孙摇情点点头,不冷不热地回应她的亲近,“母亲你先回去吧,其他的事我吩咐玉红去做。”
嫡夫人闻言有些尴尬,终究还是碍着她是已故女主人嫡出、是由孙员外一手带大的姑娘,摁耐住面子只提醒两声便离开了。
孙摇情这时才仔细去瞧周遭,放置的物件与未出阁那会儿如出一辙,就好似她从未离开过。
她胸中淤积一股郁气在这会儿被放大了,不由得苦笑两三声,招呼来玉红:“玉红,将那只盒子拿过来吧。”
玉红将一只雕刻着百鸟齐鸣的木匣子来,她倾身去开那匣子,只见里头最醒目的就是一件簪花小笺,除此之外还有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有些放了太久落了尘,色泽也黯淡了不少。
玉红还是半大的小姑娘,好奇夫人拿的匣子里那些物件,但顾着礼数只低着头,拿余光去瞧。孙摇情自顾自地说,但似乎也想同玉红说说话:“这些都是我打记事以来偷藏的、对我而言最珍贵的物件。”
她拿出小笺,轻抚着上头落款的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闭上眼轻轻念着:“见字如晤。跋涉千里观死生,饯别春秋度难愁。自古肉身心性多磨,吾不甘拜权色,却愿此生臣服,换汝深情厚谊,至死方休——”
她徒然落下泪来,弄得玉红手足无措,口中唯有一句宽慰而已:“夫人放宽心,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但愿吧,”孙摇情睁开眼,将匣子封好递给玉红,“年后,就把这匣子烧了吧。”
玉红满心疑惑,但还是接过匣子:“诺。”
三月后,孙摇情也在母家待了三月有余,大多数时间都在亲自置办孩子的衣服、饰品,而夜深了就会在院子里走走,实则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听到季盛的消息。
十一月初八,孙摇情用过晚膳后便在院子里散步,天冷,零星的小雪飘来。她此时埋在狐裘中,只露出红润的面容,不过或多或少添了些忧虑。
年节将至,各家百姓开始热闹起来,置办好年货,过好这一年。孙府消息灵通,最近几个月天子仍未懈怠,将贪官污吏除尽,平息了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的现象,现如今,官吏也有贪小,但未压榨百姓,各地也就有了人气,今年可算得上瑞雪丰年。
她在心头呢喃,摸摸月子将近的肚子,露出欣然的笑:“瑞雪,日后你的小名好不好?”
孩子仿佛听见了,轻轻踢着肚皮,与她的手心相碰,逗得她心情好了很多,暂时不去在意还在宫里养伤的季盛。
真好啊,能破例让太医院的医者治他的顽疾,天子很好。她情不自禁地让思绪飘远。他会有见到盛世太平的那一天吗?
说曹操曹操到,她正想着就听到后院的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还在心里疑惑到底是谁来了,只见一个身影脚底生风,她还没想明白就被他从身后抱紧了,熟悉的气息洒在脸蛋上,他竟十分唐突地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刚想入院的婢子们纷纷停住,羞红了脸扭身不去看,却悄悄竖起了耳朵去听:“凝云,我回来了。”
孙摇情眼眶红了,挣开他没用力的手,转过身来轻轻捶了捶他的胸膛,当即又反应过来,摸摸他的脸:“怎么走得这么急?你身体怎么样?”
季盛贴着她的手心,抬手覆上,他的掌心很热,将她的手一并暖上了,但在先前,他的这双手可比寒冰还凉得刺骨:“只要再吃几贴药就能好全了。太医院的院首不是一般人——凝云,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再添些衣服吧。”
孙摇情睁大了眼,手捂着不由自主张开的唇,随后又嗔他:“为了暖你家儿子瑞雪,我都穿了好几件衣裳了。”
“瑞雪?是小名吗,好名字,”季盛悄悄地去抚肚子,却被迅速地踢了一脚,“这臭小子…咳咳,许是丫头也说不定——他这么踢你会痛吗?”
“有一些,但不妨事,”孙摇情摇摇头,感觉孩子在动,似乎是在反驳他爹方才说的话,于是同他调笑,“孩子动得厉害,应该是听见你骂他了。”
季盛挑眉:“嘿,脾气倒不小,出生了许是家中的小霸王。”
孙摇情只顾着笑,幸福地靠着他,又听听他柔声说:“是我们的孩子,凝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偏头去瞧他,垂目掩去眼中的泪光:“嗯,会的。”
孙摇情总是在梦中见到意气风发的季盛,去赴一场考试,没有阴谋算计,顺利地被天子钦点成状元郎,风流天下知,风光地打马游街,万千飞花碎玉,只在此刻争朝夕。
她在长街的尽头,看在他红着脸,双眼却亮如星月:“跟我走吧。”
她问:“去哪?”
他道:“天地间能容得下我们二人的地方。”
她笑着搭上他的手,却见他顷刻间便消散了,再无踪影。
跋涉千里观死生,饯别春秋度难愁。
自古肉身心性多磨,吾不甘拜权色,却愿此生臣服,换汝深情厚谊,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