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明年初春要成亲了，跟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郎君。

姨娘将我从汴州送到洛阳不过才五天日，我的亲事便定下来了，是吏部宋尚书家的二公子，宋朝明。

讲真的，我本不想出嫁，我半月前才刚刚及笄，不过才十四。可听姨娘说，那宋朝明今年已二十有七，就比我爹小五岁罢了。

当初在家中，我听到父亲要把我嫁去洛阳时，心里自然是有一百不愿意的。可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姨母也陪我聊了很多。自从五年前母亲撒手人寰，我姨母便从媵妾被扶了正。我不怪父亲冷漠薄情，知州府上不能一直没有女主人，况且姨母当初本就应该做这知州夫人。她和父亲两情相悦被祖母生生拆散，以庶女地位卑微为由硬生生把她的妹妹，也就是我母亲娶进他们家门，姨母是被娘家陪嫁过来做媵妾的。媵妾，虽是贵妾，听着好听些，但其实也不过是个侧室罢了。我母亲是最为可怜的，她当初没比我现在大多少，便进了这偌大的深宅。父亲并不喜欢她，两人不怎么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当时生我弟弟的时候她难产，从黎明到黄昏，整整一天孩子才被生下来。后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气血一直都是亏虚的，就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了几年，终是没能熬过去。

自小，父亲就并不喜欢我和弟弟，连名字也起的随随便便。坠叶吹未晓，疏林月薇薇。于是我叫段微微，阿弟便叫段晓。

我人生的前十四年一直是活在段府深墙大院的阴影下的，毕竟父亲并不止姨娘一位小妾。疏绍阁的柳娘子，霜明阁的魏家双姝，月巷里的苏姑娘，加起来共还有四位。算上我姨娘和母亲，一共是一位正妻，两位贵妾，还有两名良妾。至于那苏姑娘，不过是我父亲养在府外的一名外室罢了。

即便父亲的妾室如此之多，可他允许留下子嗣的，也只有我母亲和姨娘，因此我并不像父亲共事的官员们家里的孩子一样，有许多兄弟姐妹。姨娘有三个孩子，母亲则有只两个。算起来我刚好是卡在中间的那个，有哥哥也有姐姐，有弟弟也有妹妹。

大姐和大哥是双生子，比我早生了两年，因此他们两人是看着我长大的。大姐对我最好，从小有什么好事都先想着我。上元节父亲不常带我出门，因为我脑子笨，好多礼仪怎么学都学不会，他怕带我出门扫了他的脸面，所以通常只带大姐二哥和母亲他们几人去赏灯。有时带了我去，也只是让我自己坐在马车里独自赏一会儿罢了。后来我也索性不去了，虽然冬日里的汴州城冷的要命，但在马车里抱着手炉，披着宽厚的衣服，坐上一两个时辰身子也照样会发汗，黏黏糊糊的，一点也不好受。后来，父亲见我不嚷嚷着去了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留在家里温习功课。

记得那日是清晨，我清早梳洗过后去大姐房里用早饭。我家的规矩没有那么严格，不必每个早晨都要早起去父亲母亲房里请安，陪同一起用饭，只需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去一次便可。那剩下的时间里，安排的事宜就交给我自己了。

我很喜欢每个清晨和大姐黏在一起，尤其是冬日。不光是因为我和她关系好，主要是因为她房里私厨熬的粥好喝。软糯香甜，配上咸菜我能比平常多喝两碗。但那次爱热闹的她特地屏退了身边的仆人，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今早我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听说今晚父亲有宴要赴，子时之前估计是不会回来了。”我微微怔了一下，目光对上她的视线，她便又点了点头。我俩相视一笑，转而埋头继续吃饭，聊着家长里短。

当晚，我带好钱财，跟照顾我的嬷嬷打好招呼，让她帮我掩护母亲来查房，然后在我院中角落的狗洞旁悄悄等待着阿姐来赴约。

嘎吱——院子的后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我看到了阿姐那颗亮晶晶的眼睛左顾右盼着。等她看到了我，我连忙招手示意她过来。于是我们两人蹑手蹑脚的钻进狗洞，逃出了段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上元节的灯会，整条朱雀大街都被灯火映的明晃晃的。除了猜灯谜的，还有舞狮子的，买花灯的，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我左瞧瞧右瞧瞧，几乎每个小摊子都要跑着看一遍。再左拿拿右看看，摆弄着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淼淼！”。阿姐突然在身后叫我。淼淼是我的乳名，当初母亲本想给我取名为淼淼，却被父亲制止。他说我大哥八字与水相克，怕我这个妹妹以后会影响他的仕途，便给我该成了微微，说希望我以后能微小谨慎些，不要自负自大。后来想了想，或许从出生起，我这个女儿就从来没入过他的正眼吧。

我转过身，看到她正在街对面的一个摊位前朝我挥手。我快步奔向她，只见她手中握着一个玉镯子。

“你看这个，怎么样，好不好看？”

我仔细瞧了瞧，确实卖相还不错，上面还刻了花纹，握在手心里感觉暖暖的。我抬头向阿姐笑了笑

“挺不错的，阿姐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随即她便付钱买了下来，亲手将它套在了我手上，随后紧紧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拉着我继续向前奔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我生命里的不可或缺的一束光拉着我在茫茫人群中奔跑，眼边掠过的繁华就像走马灯，一帧又一帧，一片又一片，那是我儿时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了。

在那之后的几年中，母亲便离开了，大姐也出嫁了。她嫁的很远很远，听说是在洛阳那边，她没能嫁给自己心爱的如意郎君，过得也并不幸福。后来，就连寄的家书也很少了，不知不觉，我已经快有两年没有同她见过面了。不过还好，这次我要嫁的人也是洛阳人，估计以后常常会见到阿姐吧。若真是这样，那我还要她带我去逛灯会，带我去买镯子，带我在人群里谈笑风生。

想着想着，宋府便到了。我被丫鬟桑禾扶着下了马车，转头便看到府邸门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我知道那是谁，之前在汴州我是见过她的，她是大姐在洛阳的好友，应是宋家的三女儿—宋笙笙。

我走到她面前，端庄的行了个礼。

“宋姐姐安好。”

她与我年龄相仿，便也按照礼数回了礼，之后才同我一起交谈。

“妹妹一路辛苦了，还请到我闺房中一同喝杯茶吧。”

我应了声好，跟随在她后面，一边熟悉着宋府的环境，一边感叹着尚书大人家的财大气粗。

宋笙笙的闺房不像府中的装饰华丽，倒是处处透露着一股清冷淡雅的风气，我倒是挺喜欢的，毕竟这和我家的风格很是相似。

一杯清茶入喉，缓解了一路上舟车劳顿的疲惫，我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与她谈了一会汴州的生活。

笙笙是个好性情的姑娘，倒是与我很聊得来，我总算是知道她为什么和大姐的交情那么深了，原来她的思维方式和性格都和我大姐一模一样。

当晚我在她房中吃了晚饭，还温了一小壶酒，我们俩人各自都喝了点，于是很早便歇息了。毕竟明儿一早还要和笙笙去给宋夫人和尚书请安，见未来公婆这种事，我可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夜里，我躺在榻上，回想着以后嫁入宋府可能要发生的种种，心里不禁有些发怵。若是宋朝明嫌弃我怎么办，若是他休了我怎么办，若是他像我父亲一般纳一帮小妾怎么办。我不敢再往下想了，索性蒙上被子，双眼紧闭，试图借着酒劲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可惜未能如愿。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