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承载着晨时日光的子弹极速驶来,她猝不及防向前一顷,预想中的疼痛感还未到来,酸涩感从心口蔓延开,胸腔像是积郁成结一般沉闷,口腔中充斥着铁锈味,她强压着往下咽,却抵不住喉口难以忽视的翻涌,无法自抑的喷涌而出,血色的薄雾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孙嘉怡!”
陈广义挥舞的手停顿,那一瞬间浑身沸腾的血液冷却凝固,目呲欲裂,他不管不顾的逆行而上,穿越密集的火线,拼尽全力的奔跑,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任由着腿部发力加速,双腿毫无知觉一般,他心中只剩下了三个字。
再快点。
又一颗子弹没入她的小腿,腿肚一抖跪倒在地,眼前的景物越发模糊,几度重影交叠,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耳边的嗡鸣声响被无限放大,吵的她头痛欲裂,眼泪似决堤的洪水,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呜咽着摇头。
“快走…”
越来越近了,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第三颗子弹飞来,穿透了她的肩膀,她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吱嘎作响,弹头好像卡在她的肩胛骨,像是后知后觉般痛感终于降临,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吸气时仿佛能感觉到胸膛的子弹与她的呼吸共鸣,吐气时几乎要抽干她全身的力气。
“走…陈广义……”
她艰难的张开嘴,发出低沉嘶哑的声色,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的双眼通红,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脑海回荡着她的一颦一笑,眼前只有孙嘉怡倒下的那块山坡。
“走吧!”
第四颗子弹定入她的脊柱,敲碎了她的脊梁,让她再也不能挺直腰杆,身子前斜着倒向地面。
唐焰桦从后扑向陈广义将他按到在地,他挣扎着,抬着胳膊向她伸出手,五指回扣。
却什么也抓不住。
“快撤,对面有狙击手。”
通信兵也回过头和唐焰桦强行架着陈广义向后撤离。
他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痛,看着她流泪,看着她的身形越来越遥远,看着她一个人沦陷在千军万马之中。
他的心脏犹如被人从心窝生生刨出来,无从压抑的嘶吼从他胸腔炸裂开,骤停然后窒息。
撤离的路上不断有人倒下,有人生命到达终止,有的人坦然的闭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她艰难的抬起头,用最后的余力抬起手,对着那个遥远相望的人,摊平五指、抓握,与他隔空十指相扣,一只军靴踩在她的手上,脚尖狠狠的碾磨。
她心中的痛苦早已超越身上的疼痛,纵使感受到筋骨寸断的撕裂感,却仍然执着的伸手,不肯收回。
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永远与她相隔八千六百公里。
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她的头,死亡于她而言并不是第一次直面,如现在这般无法逃脱的,既定走向死亡的结局,她不能接受。
她还不想死。
“算了,走吧,陈广义,别回头。”
她知道他听不见,她也说不出话来了,还记得以前送别战友离开时,他们说世界暗了,黑漆漆的,下去的路会比复国的路难走吗?怪不得呢,原来人之将死,先失去的是视觉。
第五声枪响,陈广义脑子里绷紧的弦,断了。
他不再挣扎,放任唐焰桦和通信兵架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他颤抖着手摸向臂膀上贴着国旗的位置,只能感受到粗糙的粘扣棱条,就像他的心一样,空落落的,斑驳着伤痕变得千疮百孔。
从前他目之所及都是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惨状,现在这些东西在他眸中淡化,他只看得见她的痛苦。
深埋在心底的篇章,那些潮水般日日夜夜冲撞他理智的悸动,帧帧闪烁的回忆,他与她再不能同频的心跳,像一场刻舟求剑的梦。
“陈广义,172新成员报道。”
“要不要来我心里报个到?”
“嗨,以后大家就是同职战友啦!”
“欢迎加入。”
“新战友握个手。”
“哎呀,我还没握够呢。”
“你怎么老躲着我?”
“这是在军区,你站远点,影响军中风气。”
“噢,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别难过啦,你还有郭康、徐书贵…你还有我呢,只要我还活着,我永远陪着你。”
“谢谢。”
“就谢谢我啊。”
“那我……”
“亲我一口。”
“胡闹。”
“哎哎哎,亲我一口,换我一辈子啊,超划算的好不好!”
“你别走呀,那你抱抱我,抱抱我也行啊,喂!”
“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走嘛,陪我吃顿饭总行吧。”
“把你的粘扣贴给我,这样就相当于你在我身边保护我喽!”
明明曾经就在他面前,他想要触碰她,是那么轻易。
失去她,才能拥有爱。
直到彻底脱离围剿,死里逃生的众人才得以喘息,但没有人敢松懈,这次行动虽然成功,但其过程之惨烈没有人愿意提及。
陈广义瘫坐在草地上,失神地抚摸臂膀的粘扣,包裹着厚厚一层茧子的指腹磨蹭的通红。
唐焰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抬腿走到他面前,从兜里掏出两张国旗粘扣,放在他手中,上面的编号分别是172和121。
“通信兵给我的,是队长交给他,让他转给你的。”
他黯然失色的瞳孔有了聚焦,怔怔的看着手中两面紧紧相贴的粘扣,握拳攥紧,起身狂奔。
好在他身上还带着通讯器,定位显示他回到了安托夫夫妇的民宿,唐焰桦才放下心来,招呼着大家一同回到安托夫夫妇的民宿。
经历此番波折,大家绷紧的神经也才稍稍安定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尤为沉重,草草的吃了一顿饭,便纷纷回房休息去了。
唐焰桦毫无睡意,点了一支烟,来到二楼廊台双手搭在栏杆上,夜晚的风格外清凉,吹得他眼球酸胀。
“副队,怎么还没睡?”
一个胳膊上绑着布条的队员一瘸一拐的走过来,靠在栏杆扶手上,呼出一口气。
“柯诚?你不也没睡?”
唐焰桦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怕他胳膊上的伤受风。
“胳膊疼,睡不着。”
柯诚扬了扬胳膊,幅度不大,但也疼的他嘶了一声。
“受伤了更应该好好歇着,还出来走动。”
唐焰桦虽然语气听着像是责怪,可字里行间全是关切。
“知道了,副队,你说,陈哥根本不喜欢队长,队长为什么非得这么执拗,甚至为他转了武职,要是队长留在文职,现在人肯定好好的。”柯诚嘀嘀咕咕的向唐焰桦吐槽道。
“你从哪看出来陈广义不喜欢队长的?”唐焰桦偏头看他。
“他要是也喜欢队长,早答应队长了!”柯诚激动地喊出口,音调有些高。
唐焰桦揉揉他的头,顺着毛。“小点声 ,大伙都睡了。”
“我说的实话。”柯诚有些不满的撇撇嘴,小声嘟囔。
“他是真喜欢队长的。”
将柯诚小声嘟囔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唐焰桦无奈笑了笑。
“可…“
唐焰桦打断他“ 就是因为真喜欢,他才不敢答应,他害怕失去、害怕离别,所以他宁愿从未拥有。”
“战友也会失去,也有离别。”柯诚不服气的回怼。
“对,正因为这种精神、心理上的折磨,他才会痛苦,在此基础上他拥有了爱,爱使他更加痛苦。”
“你能明白吗?柯诚。”
“他的痛苦不比她少一分。”
唐焰桦的声音很轻,轻到尾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就算是这样,痛苦也不是永恒的,也会慢慢淡化的!”柯诚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倔倔的看着唐焰桦。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去睡吧,很晚了。”
柯诚也没再继续争论,闷闷的点头,回房去了,他看着柯诚蹒跚的步子,轻笑出声,燃烧的香烟飘着云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真正的痛苦是难以消失的,发生了就会留下印记,永远的镌刻在记忆里,时间是麻药,只能暂时性屏蔽肾上腺素,一旦再次看到伤痕,刻骨铭心的痛依然会回溯,一如有些人偏偏天生恋痛,像上瘾的囚徒,淤青的伤,破碎的心,他要一遍一遍的查看,一遍一遍的碾压,享受痛不欲生的快感,然后沉溺在循环的极致痛苦中,像战士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