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完全沉了。柳廉允敲开了姚一锦的房门:“一锦,林玄哥找你。”
姚一锦显得很不可思议:“林玄哥?他怎么会在这儿?”
柳廉允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道:“伤好了些吗?今晚夜凉,你披上外衫再下楼。”
姚一锦点点头,赶忙穿上红衣,匆匆下了楼,只见林玄就在客栈一楼的墙侧倚着。姚一锦还是不敢过多揣测林玄的所作所为,便也不作声,但又觉得有些不讲礼貌,可好在林玄先开口了:
“那件红衫,是你五姐的吧。”
姚一锦闻言,便不禁鼻子一酸,但千言万语仿佛堵在心头,怔怔地吐不出一个字眼,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林玄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一锦,你受累了。”
尽管姚一锦现在被寒风包裹,但她心中却很久没有这般的温暖了。在她五姐姚一舒莫名曝尸荒野后,远在中郡学塾的她收到了二哥姚一绝的来信:
“家中有事,速回。”
于是她日夜兼程,甚至还迷了路,要不是遇到了柳廉允,她不可能还算顺利的赶到。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等着她的家事是五姐的死讯。
二哥的脸色很苍白,精神状态也不好,甚至比多年前章家出事时还要严重。姚一锦从二哥手中接过五姐死前抱在怀里的那件红裳,从此以后,这件红裳就半焊死在了她身上。
在她初到林家村一直到被送去中郡学塾,不过短短二十日。但无论是温柔的林晓琴、大方的章晗还是真诚的林玄,都让他们兄妹三人感到了人心的温暖。可区区几年光阴,结识的人都相继莫名其妙地离开,姚一锦的心被一遍一遍割痛。三人成二人,七十六人成十四人,一切的美好姚一锦都在仔细地珍惜。当她今日看到这个沉默寡言但真挚诚恳的人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二哥没有在单纯地安慰她。
林玄哥真的活着。
林玄见姚一锦几欲要哭,默默将她拉到避风处,道:“林家村的事,都已明了了。”
“不管是起因经过,还是王权的去向,不管是你们兄妹的事,还是我家和章家的事,都明了了。”
闻言,姚一锦赶忙拭去眼角的泪,哑声道:林玄哥请讲。”
……
“不是章筠动的手?”姚一锦有些诧异。
“不是他亲自动的手,”林玄纠正着自己的说法,“是受他怂恿的人,一个叫关雨泽,一个叫陶宿。”
姚一锦仔细地回想着,并不记得有这么两号人物同五姐有冲突,便问道:“姐姐向来不与人起冲突,他们为何要害姐姐?”
林玄沉默了。半晌,才犹豫地回道:“他们想要银两,就得入王权。想要入王权……手上就得有人命。”
姚一锦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不曾见过的“人性本恶”是这般不讲道理。但她的诧异被一声喷嚏打断——
“啊嘁!”
“谁在门外!”姚一锦警惕地喊道。
只见柳颜末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从门外转出,道:“呃……外面有点冷,我进来避一避风。”
“你早该进来了,小柳姐。”林玄蹙了蹙眉。
此时的柳颜末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干练的长裤换成了淡红色的长袍,双马尾被放下绾成了发包,上面斜插着一只金蝶簪。
机灵大方,能说会道,金蝶簪饰,全无小姐架子。
姚一锦回想着二哥的说辞,突然福至心灵。
“那个……你们继续,我上楼找我家小允。”柳颜末说罢便匆匆地跑上楼去。
……
……
……
除去决战前夕的紧急会议,再次见面,是在神咏山上。
或许是最终决战吧。林玄看着对面一脸不屑的章筠如是想到。
“想不到你这个毛小子,有一天能站到我面前。”章筠不屑道。
“是啊,闻老先生的安排倒是合理地很。”林玄感慨道。
所有的先部和后部在金霄阁开会那日被分成组,王权开始行动时便各自分散到五郡的各个位置。首要任务,保人,顺便任务,报仇。
“林玄哥,速战速决!盛前辈那边不太妙!”姚一锦又冻住了十人,这时接到了莫凌的传音,便转头向林玄喊道。
林玄和姚一锦被分到一组,任务很明确——镇守神咏山——进入南郡的唯一大门。
只见章筠凭空变出了一对形状奇异的引灵术器——器身似刀,但握手处细如柳条,尤其是器尾,已经是细如针丝了。章筠此时忽地发力,迅速拉近两人距离,挥刀直接向林玄的脖颈砍去。
林玄毫不畏缩,破暮应声出鞘,与针刀电光相接,将章筠震退数步。章筠显然是没料到林玄有如此本事,神色严肃不少。这次交锋他又将刀身一转,改砍为刺,林玄这才明白针刀的用法,便以退为进,剑身倾斜泄力,强改针刀走向,又脚尖点地连退几步,姚一锦趁机将章筠的手连带着针刀冻成冰坨。
但章筠调动灵气,眨眼间就破开了冰冻,但当他再次抬手砍向林玄时,他才意识到冰冻的目的不是限制片刻的出招,而是将他的手冻麻!
林玄趁章筠一瞬间的愣神向前猛冲,先一步在章筠的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浅不深的划痕。
章筠彻底被激怒了,低喝一声灵气全开,将林玄震退数十步,同时震伤了林玄的数条经脉。
姚一锦见状也不甘示弱,神咏山片刻之间冰封千里,章筠只觉铺天盖地的寒气向他袭来,但他完全不把姚一锦放在眼里,附着他半数灵气的针刀被猛的掷出,轻而易举地破开姚一锦的冰墙。姚一锦正欲侧身躲开,却不料那几个木级修灵者在这时破开了冰冻,一齐向她攻来。
姚一锦右手捏诀,强行轰开五个人,但第六人来到她面前时,她愣住了——
“二哥?!”
“姚一绝”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得逞的笑容,而本应被震开的针刀又被一个修灵者以灵气打回,瞬间洞穿姚一锦的心脏。
!!!
但林玄顾不得分心,只持一只针刀的章筠打法更加猛烈,几次险些将他逼入绝境。两人电光火石地交手几十回合,依旧是不分伯仲。神咏山地貌复杂,杂草丛生,章筠有灵气加持,感知到杂草间隐藏的石块不在话下,便引诱着林玄将战线拉过去,算准林玄的步幅,朝着其心脏便是一刺。林玄足尖点地向后退去,便被隐秘的石块绊住了脚,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只能眼看着章筠的针尖将要刺下——
姚一锦的“破灵”忽地打断了一切。
以章筠为中心的冰牢向四面八方展开,他带领的几个高级修灵者更是被寒气直接撕裂成渣。林玄抓住机会迅速调整身姿站定,转头发现姚一锦整个人都散发着不对劲的寒气。
“破灵”,修灵者在濒危之时自发断裂全身经脉,倾尽全身灵气,灵臻威力成次方倍增加,维持时间不过十秒。
这些林玄都知道,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破灵”最大的副作用是……
魂飞魄散,泯灭于世。
林玄忽地觉得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倒不是因为姚一锦突然爆发的灵气,而是这一战他不得不赢下的压力。
林玄只能抓紧时间进攻,所有的回忆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撕扯着他的神经。即使他真的很想最后再多看一眼这世间最为决绝的人,但他真的没有时间了——姚一锦用死无全尸的代价为他争取到的十秒,他绝对不能浪费。
就在林玄攻向章筠之时,姚一锦抬手适时地缩小了冰牢的范围,但依旧牢牢地禁锢着章筠。林玄强行克服着寒气不可避免地带来的滞停感,剑尖终于刺下那颗罪恶的心脏。而姚一锦也在剑身贯穿于章筠身体之时悄然化为冰晶,永久地消散于九霄之上。
姚一锦,承阑四年,神咏山巅,破灵消魂。
而平灵者,以自己的剑,破开了权利的游戏。
……
……
……
但修灵者就是修灵者。
虽说章筠就是想要在这般濒死之际拉走林玄的命,但想给自己留个全尸也不只是有“破灵”这一种方式。
林玄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即使他在刺下章筠心脏的那一刻迅速闪身退离,他还是被章筠所剩的半数灵臻凝成的灵气震给波及到了。右半身子突然传来炸裂般的疼痛,逼得本就所剩无几的完好经脉瞬间逆流,林玄眼前一片黑暗,冷不防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再一摸右臂,左手传来黏湿的触感,而右臂已然没有触觉。林玄勉强恢复神智后,回头确认一遍章筠确实已经死透了,便用左手抓起只剩残部的破暮,拼命地向中郡的方向赶去。
小盛姐,还没有灵气,生死未卜……
……
……
平灵者永远不能有效地止血,因为他们没有灵气加护伤口。平灵者的大面积伤口就算是神医也需要一定时间来处理,而林玄随手拾起的碎成渣的高级修灵者的衣服布条更是无济于补。
这个世界对平灵者,还是太不公了。但林玄是努力且幸运的,他不必忍受修灵者给他们的屈辱。但是,他凭什么要输在起跑线上?一个平灵者逃过一劫,但还有千千万万个平灵者没能幸免。他们千千万万个平灵者,凭什么在这种时刻不能保住自身性命,从而奔赴远方、奔赴山海?
但他们依旧不苟于山川,追赶那日月。
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是英勇的。
林玄,承阑四年,神咏山巅,失血过多——
但他以半跪的身姿虔诚又坚定地向着中郡的方向阖上双目,铸成神咏山巅第二座丰碑。
无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