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茶羡鱼回到蛮府时,天色已黑。
府内陆陆续续点上了烛火,跳耀的火光金光四射,带着暖意照亮了长长的庭廊,一路走着,茶羡鱼的内心始终萦绕一股说不出的低落,头耷拉着,无精打采跟在蛮星阳等众人身后。
“那个!大家听我一句,我看今晚气温骤降,冻得厉害,特命后厨煮了暖胃的姜茶!大家暖暖身子,喝了再回屋吧!”
4皇子蛮朝歌看着气氛如此凝重,遂转移话题提议,不忘拉住一言不发的蛮星阳的手,好言相劝,“大哥,你也别臭着一张脸了!…莫要吓到客人。黎英在司幽秘境不会有事的,明儿一早我们就去看她。”
蛮星阳抿着唇,表情有所缓和,“……也好,是我过于激动了。”他揉揉眉心,转身朝茶羡鱼等人露出抱歉的浅笑,“各位,随我入塌喝茶吧。”
茶羡鱼怎么也没想到,蛮国所说的“姜茶”,是加了酒精的,还是喝了好几口才尝出不对劲,“嗯??怎么感觉……头有点……晕?”舌头不受控制了,茶羡鱼赶紧摇摇头,稳住心神,急急忙忙问,“星阳哥,莫不是这姜茶里添加了酒?!”
蛮星阳一仰脖子,豪迈的一口一杯,抹抹嘴望着满脸诧异的茶羡鱼,哈哈大笑,“是!姜茶酒,这是蛮国特色。传统姜茶内加入少许鹿茸角研磨成粉精心酿制的酒,会促使人体微微发汗,达到驱寒的效果。”
完了。
茶羡鱼内心响起一阵分崩离析的声音:完蛋了。
十二虹和罗容季都是极厌恶酒的,两人对酒的避之不及,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十二虹作为茶羡鱼抱大腿的主子,一早就告诉过茶羡鱼他不喜饮酒,也不希望在餐桌上看到任何与酒相关的食物。虽很是不解,但茶羡鱼乖乖照做了;而作为茶羡鱼师傅的罗容季,则是在一次不小心吃到加了甜酒的糯米糕后,瞬间黑脸,下一秒就把一盘子点心直接扔了出去……这一路下来,茶羡鱼不停的泡茶,鞠躬尽瘁的伺候这两位惹不起的祖师爷,光是每日泡的茶叶,就消耗掉了一马车的库存……
啧啧啧,茶羡鱼心里扁扁嘴,无可奈何摇摇头。她可是一路牢牢谨记,任何地方点菜都叮嘱店小二别上酒、任何人劝酒都帮忙挡开、忠心耿耿,胆战心惊,全力以赴……的维护这两位爷的‘奇怪原则’呢。
“啊啊少爷!你不是身体不适吗?要不我扶你回房……”茶羡鱼一面朝蛮星阳尴尬不失礼貌的点头微笑,一面迅速转身寻找十二虹,结果话还没说完,就惊掉了下巴。
十二虹面色潮红,乌发散落一地,闭上眼轻飘飘的靠在墙边,肩上的白衣松垮已经滑落一半,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头,听到茶羡鱼叫他,醉醺醺仰起脸,双目迷离含笑望过来,软糯轻声道,“唔……鱼儿?你……你找我?”
茶羡鱼爆炸了。
她面红耳赤连滚带爬爬过去,一把扯上十二虹那几乎要褪到腰际的衣领,又三下五除二把男人那两个宽大袖子的下摆,在上半身系了个巨大蝴蝶结,结结巴巴咆哮道,“少少少少爷啊!!!我现在就送你回房!”
男人用一脸不解的神色,愣愣看了茶羡鱼几秒,身体左摇右晃,面色酡红,他半趴在茶羡鱼肩膀上,酥软得像没有骨头,“好……鱼儿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声音温柔得像撒娇。
茶羡鱼头疼的扶着醉醺醺的十二虹,再艰难的抬头,扫了一眼此时的酒席——
情况惨烈。
她带的人似乎都没啥酒量,已经七七八八醉倒了一大片。东皇醉到化成黑豹的形态,正眼冒绿光把脸埋在酒缸里舔舐,还时不时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打滚;吴止雅不知去向,茶羡鱼此刻也顾不上他了;罗容季脸色一如既往难看,茶羡鱼只一瞥,就感觉到师傅心情是史诗级的糟糕……男人向来苍白的脸上,飘了几朵可疑的红晕,不知啥时退至角落盘腿坐着,插着双臂倚靠,似在闭目养神。
蛮星阳和蛮朝歌酒量,自不必她担忧,两兄弟已经喝嗨了在划拳比酒,喝到尽兴处,蛮朝歌还一脸惊喜状抱着蛮星阳的胳膊摇啊摇,指着身后的东皇嚷嚷,“哇!哥!哥你快看……老虎,是老虎!好逼真的大——老虎啊!!还是黑色的……嗝!老虎呢!哈哈哈!”
“真是……大老虎,欸!4弟你,你知道吗?老……老虎的毛,嗝可舒服了……”
茶羡鱼冷汗都流下来了。心想,还好二位皇子都喝醉了,这要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眼前变成了豹子,应该会吓晕过去吧……
茶羡鱼先是将十二虹生拉硬拽,挪到了远离酒席的软塌上安置好,额头上盖了一条沾湿水的毛巾,再急急忙忙跑出厢房去找服侍皇子的主管,让下人们把二位皇子抬回了各自的房间,都安顿好后,她折返回来,“少爷,你还好么……”
没有回话。
十二虹一动不动躺在金线编织的软塌上,闭着眼睛浅浅呼吸着,长睫随着胸口起伏微微颤抖,像一具精美的人偶。茶羡鱼担心白日里他因和黎英接触后一直不适,醉酒后状况会加重,就把手往他额头上摸了摸,“还好,没发烧。”
男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脸上的潮红退去了些,但人还有点发热。
茶羡鱼重新给他拧了条毛巾,又为他细心擦拭掉额角沁出的汗珠,擦汗的时候,她轻轻撩开男人前额落下的长发,第一次清晰的看见额角上,那一朵淡淡印记的红莲。
比第一次相遇时看见的那次,颜色淡了许多。
突然,脑海里回响起黎英的话,“额上的红莲快淡得看不见了,你真的快消失了呢!”
消失?
少爷会消失吗?
茶羡鱼擦汗的手停住了。
她摸摸胸口,奇怪,怎么感觉自己心口好闷,还……痛?
“我怎么……”茶羡鱼诧异的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剧烈颤抖的双手,下意识抬头看向榻上的男人——抬眼间,一串眼泪已顺着脸颊滚滚滑落,浸入地面。
我好像……又要失去了。
少爷会消失。
少爷会离开我。
少爷会像母后那样,离开我。
“不行……”茶羡鱼僵硬在塌前许久,拿手背狠狠抹眼泪。仿佛自己的脸是一块弃布,要狠狠擦破才好,“不行啊……我不要少爷消失。”眼泪怎么那么多,心烦意乱!心口怎么那么痛?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我好奇怪!
茶羡鱼瞪大眼睛,回忆接连袭来。她如五雷轰顶,终于后知后觉明白——
曾经被割伤的伤口,看似没有流血,但只是表皮还勉强覆盖着——
好痛。
那些伤痕,开始隐隐作痛。
少爷的真实身份不是人类,他是玄武。
少爷历经轮回,已经12世。
少爷一直在寻找一个人,黎英说,那个人是我。
少爷的红莲在消失,黎英说,他就要消失了。
消失——是死掉的意思吗?
黎英说我是朱雀皇女。
可师傅不是说,母后才是朱雀皇女吗?
如果我是朱雀皇女,那我要做什么。
如果我是朱雀皇女,不是华兴宁,不是茶羡鱼,那我是什么。
【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茶羡鱼突然回想起,在宴清都那个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夜晚。她杀了好多好多人,不受控制的,她不停在杀人……额头很烫,身体似乎在火焰里灼烧,手上沾满了血,周身一片血海……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是谁?
那是我?
失去控制的杀戮,欲望被发泄的满足,不可一世的践踏。
那晚的那种感觉,她突然记起来了。
【啊啊,我怎么还能,如此厚脸皮的留在这里。】
“我是…杀了人的……啊。”
记忆复苏了,恐怖的景象一幕幕浮现,横冲直撞,茶羡鱼泪流满面,记忆好痛,回忆好痛苦!脑袋都要爆炸了!茶羡鱼感觉喉口像被什么利爪扼紧了,难以呼吸。好难过,好痛苦……好想逃离,救救我。
救救我!!
茶羡鱼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抱着胸口艰难的大口呼吸,忍痛蜷缩起身子,“唔……我,我怎么了……”
“茶羡鱼。”
突然,一道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茶羡鱼迷迷糊糊,努力半睁开眼,“吴、吴……大人。”
吴止雅面无表情,半屈膝跪地,宽大的袖袍下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扶住了茶羡鱼的腰和肩头,稍稍一用力,他将茶羡鱼环抱起来,搂在怀里。
“?!吴吴吴大人!……您这是,咳咳、咳!”茶羡鱼感觉自己快死了一般难受,每说一句话,喉咙口都是血腥味。
吴止雅低头,黄绿相间的冷眸里,倒映出虚弱的少女有力无气的面孔。
他语气没有起伏,低声启唇道,“吾要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