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并不清楚,温公子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那个额间的吻又有着怎样的含义。无数次结束茶铺一天的苦活后,疲倦不堪独自一人返回房间,坐在洒满月光的床头,怔怔望着窗外金黄的朔月,我总会不由自主回忆起温公子赠予我的,那个满怀疼惜与温柔的吻。
想再见他,想亲口问问他,想触碰他,想知道他的心意是否与我相同,可是自那天分别后,他就再没来过茶铺了,他实在是太忙了。
听马夫说,先前我私自进城,温公子为了找到我,动员千人搜山,几乎把整座苍穹山都翻遍,就连我在晋安城落脚的这家茶铺,也是他寻山未果后,再度派人走街串巷一户户打听出来的。我听后深受感动。
也许他的心里是在意我的吧,不然,也不会如此频繁地亲笔写信给我——我听到掌柜在楼下呼唤我取信,喜上眉梢,赶紧搁下手中的针线活飞快跑下楼。邮童笑嘻嘻递给我一封熟悉装封的信件,纯白的信封上只有「螺娘亲启」四个字。
即使温公子写信给我,从没有落款署名过,仅凭寥寥几笔,我也能一眼就分辨出是他的字迹。
温公子的人参买卖名气越来越大,所以寄信的间隔也一次比一次短,往往信的内容都大同小异,简单寒暄后是注明次日我送鳞须到温家大庄的具体时间。
虽然信的内容很少,但我仍能强烈感受到我和温公子的命运是紧紧相系的,是共同呼吸的亲密无间。每当我轻轻抚摸这薄薄信纸上错落有致铺呈的墨字,都能想象出他从繁忙事务里是如何抽空提笔,认认真真写信给我的。
现在,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每一次召唤。
「只要这来信不曾间断,我就能确认他是需要我的。确认这件事,让我安心。」没有什么比收到心上人寄来的信更让人幸福的了。
小心翼翼读完信,又整整齐齐将其叠好,细心放回信封,我抱着信走到房间床头的墙角,蹲下身,竖起手指嘴里默念咒法,一圈光波自强由弱从墙壁前缓缓荡漾开,眼前雪白的墙壁上显现出一个金色透明的箱形空间。
我向前伸出手,不费吹灰之力轻轻穿透墙壁,将这最新收到的信郑重放入金色“箱子”里,顺便检查了一下这个金色收纳空间里其他高高叠加的信件,瞳孔里一排排折射出的,都是来自他的声声呼唤——
螺娘亲启、螺娘亲启、螺娘亲启、螺娘亲启……螺娘……螺娘……螺娘……
他能毫不犹豫就说出我名字由来的诗句,也曾夸过我的名字好听,而现在,他写下我的名字万万遍,还赠我一个吻,如梦似幻,如梦一场。
我背过身,对着铜镜慢慢解下衣袍,镜子里的女人裸露着身体,四肢几乎缠满绷带,血水随着厚厚几层包裹间隙处渗出来,就像小水沟排泄肮脏的污水,脱在脚边的里衬,已被浸染得血迹斑斑。
我的双手和双腿所有的鳞须都剥光了,只剩下躯干。
最近越来越明显得感觉到四肢经常剧烈疼痛,好几次体力不支,不慎晕死过去。干活时使不上劲,拔过鳞须的皮肤血水止不住,要经常换药换绷带,一天甚至要洗好几趟衣物……我知道,因为身体失去了鳞须的保护,惧光惧热畏寒等副作用一并发作了,鳞须越少,我就会越虚弱。
可是,我还有鳞须。我还剩躯干。只要温公子依旧寄信给我,我依旧会回赠鳞须……只要他开心,只要他开心!
有一段期间,非常奇怪的,温公子都没有寄信给我。收不到信的日子里,我茶饭不思,望眼欲穿,每天茶铺打烊前都在门口一遍遍踱步,焦急等待,这样的状况大概过了一个月,邮童终于又送来了他的信,这一次,信封上多了好几个字!让我又惊又喜——
「玄武纪145年隆冬,剪秋节,螺娘亲启。」
我赶紧拆信读下去,温公子信里写到,希望约我在三天后晋安城举行的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剪秋节」出行游玩,当天他会亲自来茶铺接我。
我是那么高兴,高兴到剪秋节那夜,当晋安城的鹊桥上挤满了等待观赏烟火的男男女女,大家都仰望着,热烈等待着,屏息守望着烟火升空时,我一时得意忘形,忘了身为女子该守有的那份矜持,在漫天烟火璀璨爆炸的那一刻,竟主动去牵了他的手。
在漫天交相辉映彩色火花的夜空下,温公子先是一愣,然后淡淡一笑,也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那晚绚烂的花火,轰轰烈烈绽放在头顶点点闪光的夜幕上,连绵不绝,就像银河卧倒,饮醉了王母的万年陈酿,清酒弥香,月牙从漆黑的夜幕深深地包裹里奋力挣脱,划破出一角曼妙的金丝玉帛,不小心洒落个人间碎钻粼粼。
我的眼睛也掉进一颗,发光的,温暖的,扑通搏动的星星。
当剪秋节的烟火盛放结束,人潮开始四散离开,温公子依旧牢牢牵住我的手。他侧过脸,唇角的线条微微上扬,五官被逆光所模糊,虽看不清表情,但能听清他语气温柔地邀请我。
“螺娘,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来不及反复回味这句令我万分幸福的话,已经晕晕乎乎随他一起走进了精致装潢的万华客栈。
我又娇羞拘谨又忐忑不安的坐在客栈宽大松软的床头,眼睛紧紧盯住房间门,心脏砰砰砰跳得生疼。
等待他时,忍不住把贴着心口好生放置的,那封剪秋节他邀请我的信拿出来,一遍遍读,一遍遍笑。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传来,我手忙脚乱,把信一把塞在枕头里。匆忙起身开门前,不忘回头暗暗记下放信的位置,打算回去前将信带回茶铺。
心里默念着:这封珍贵的信一定要原封不动、毫发无损收入我墙壁里那个宝贝“储物箱”中。
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我会死。
当我发现我喝下的那一杯他递给我的茶,是诛心草磨成的毒水时,漂亮的茶杯砸落在地,碎成裂块。
温公子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看我痛苦得揪住自己的衣领,滑落在地,拼命大口喘息,他扬起眉毛,语气淡淡的说:“为了找到这株能擒拿仙人的毒草,我可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搜寻呢。”
“一个月,都不知道少赚多少银子了,真晦气。”
他上前几步,猛地出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悬空提起,如同拎住禽类似的狠狠按在墙上,我的头重重撞上身后坚硬的壁,发出咚一声巨响。
诛心草的毒性开始发挥作用,我的身体开始使不上力气,眼睛沉重得睁不开,世界在脚边摇摇晃晃,呼吸困难,心脏剧烈颤抖着,好难受,好痛苦。
模糊视线里,我看到,我最爱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刀身涂抹了朱红色液体的匕首。
我的喉咙被掐住,男人那有力的指尖在喉口一寸寸收紧,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即便我头脑昏昏沉沉,也听得格外分明。
“本体是千年人参的仙人,除了头没有多大作用,其余部位只消让我卖个一斤,后半生就不愁吃喝了。螺娘,你可真是我温某遇上的宝啊!”
“仙人天生仙体,不老不死,要想杀死,谈何容易。这用孔雀王翎和啸门狗血涂抹,烈火烘烤整整二十天的金石匕首,再加上苦苦寻觅一个月的诛心草……上古禁书「屠灵异言录」上可是说,法力再高强的仙人也难逃一劫。”
他把我的头、手、脚呈大字状,用锁魂绳捆绑,再钉在冰凉的墙壁上,为了防止我的血喷出溅脏房间,他用不知从何处求来的符咒贴满四周,再撒上金粉,形成一道结实的屏障结界。
我的眼睛被戳穿,男人掏出了我的眼珠,又用那把特殊的匕首轻而易举挖开了我的胸膛,取出了人参的核心部位,心脏。
然后,正如他所说的,除了药用效果并不明显的头,我作为人参最重要的四肢,躯干也被他一一割下,最后,我只剩一颗披散黑发的头颅钉在墙壁上。
我空洞洞的眼眶淌着污血,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头,我失去了一切。
诛心草令我口舌麻痹,无法施法,无法念诀,只能靠耳朵努力去捕捉周围的声音,可是,什么也听不见,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我似乎被困在了一个绝境,那个男人,那个我爱着的男人,他发现了我的真身,取走了他想要的一切,然后,把我遗弃在这个设置结界的房间里。
在天快亮之前,我的脸颊上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细弱的东西在轻轻碰触,耳边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吱吱呀呀,令已经失去大半意识的我眼睫轻抖,发丝微微一动,从干裂的唇里艰难吐出两个字,“地……精……?”
拍打我脸部的纤细枝芽立刻开心得加大了力气,我
清醒了大半,意识到嘴唇还能动,于是对地精们施加法令,“苍穹地精,听主有令,速将本仙主送至地底修养……”
就这样,只剩一颗头颅的我,被地精们从墙上取下,抱在怀中跳进了地里,回到自己生长的环境后,靠周身无数生灵扎根地底深处,源源不断输出的纯净的气补充自己,剥离出诛心草残留的毒性,我,螺娘,土地公唯一的小女儿,就这样勉强存活了下来。
作为仙人,灵、心、气三样缺一不可,而我的灵体和心脏都已失去,维持我精神不散的就只剩这一口仙气。
在地底稍作恢复后,我终于可以化出由仙气拼凑而出的人形了。
就像一片单薄的影子,任何锐利的物体都可以轻易穿透我,由气构成的身体,就像一具牵线傀儡,断断续续行走,只有每逢夜半,吸收足够的月的阴气后,才能自如活动。
有一次,几只土豆地精抱着我的头从客栈地面返回地底时,不慎被突然推门而进的店小二撞个正着,这事件让我非常气结,那个夜晚我想也没想一个飞身就跳出地面,没有找到逃跑的店小二,顺手随便挑了一个也住在客栈里的男人杀了。
杀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之前爹爹一直叮嘱我,不要以大欺小,越是强大,越要慈悲,我们是仙人,要担当自己的本分。
可是爹爹,你却忘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受人欺负,伤痕累累,应该如何回击?
我把那个倒霉男人的头拧了下来,嘴里自言自语,“除了你的头没有作用……除了你的头……你的头。”于是把这最没用的东西随手丢到了草丛里。
把身体砍成一截一截,我默默看着破碎的丑陋不堪的尸体,想象如果我是温公子,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心情面对我的身体的吗?
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抬臂捂住嘴,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瞬间召唤出一地小地精。冷冷用剑刃指着地面上的残肢碎肉,我面无表情对眨巴着眼好奇望着我的地精们,下了一道命令。
“吃。”
地精是由植物幻化而成的,本是世间纯净灵物,受仙主定下的契约自由活动,有很强的可塑性,一旦嗜血,就会成魔成狂,从此再也不能用单纯的仙力滋养。
因为温公子下的那道结界,仅靠仙气支撑的我只能在不出客栈三公里的范围活动。我破不了这个咒法强大的结界,被困在晋安城万华客栈的地底下,可悲我堂堂土地公的女儿,竟被自己的领地困成了地缚灵。
“爹爹……爹爹!……救我……”
“爹爹……螺娘想回家……”
“……螺娘好疼啊……”
“快来救螺娘……”
回不去苍穹山了,见不到爹爹和娘亲,孤身一人的我一次次在寂寥的夜里钻出地面,望着冰凉如水的月光泪流满面。
爹爹,螺娘疼。
灵体的那颗心脏被温公子挖走了,现在胸膛空荡荡的,灌着这春末凉薄的冷风,爹爹,螺娘不懂,为何已没有了心,还会感到冷,还会感到疼?
螺娘的心好疼。
后来,我开始每个月杀一个人。不多不少,只杀一个,就想知道什么时候,温公子才会通过这熟悉的手法想起我,想起我还在这里。
我还在等他来接我。
“温公子……你为什么要杀我?”
每杀一个选择住进温公子把我杀死的那个房间的男人,我都会盯着那具渐渐失去温热的肉体喃喃问一句。
“……为什么要杀我?”
按照温公子杀掉我的方法,头最没有用,就随意处置好了,身体是最有用的,要好好切割下来,心脏挖出来,眼珠掏出来……作为仙人,我毫无难度去做这些事,心里不再有犹豫,也不再有任何波澜,人类在我眼里变成了牲口和符号;作为一具行尸走肉,既然我寂寞,你也得陪我下地狱。
“温公子,你什么时候带螺娘回去?”
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
我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地精们已经离不开人肉的味道,每天都在我身边吵嚷着,催促我希望我上去地面杀人。
“螺娘等了你这么久,好寂寞。”
听着从头顶地面传来的,万华客栈掌柜花重金请来的噬魂者四处搜索我踪迹的脚步声,可笑的人类竟然把本仙主误认为是“妖兽”……我嗤笑一声,百般无聊玩着手指,望着灰蒙蒙的地底,发呆。
抬起手掌,愕然惊觉自己的指尖竟然开始变得透明……环顾周身,全身上下透出薄纱般若隐若现的白色光芒,突然呼吸一紧,原本闲适轻松的地底环境变得难以喘息……我赶紧跳出地底,不适的状态瞬间缓和了很多。
“听爹爹说过,仙人若是犯了大忌,是会被剔除仙班的。”我盯着已经消失一半的透明指尖,若有所思。
低头,看到房间门口还残留着的金粉结界,四周贴着的符咒,已经被住客来来往往的活动掀飞了大半,束缚的效力大减。
我想也没多想,用劲全数力气提起一口真气,化作一股轻薄流云,急速朝客栈外城南郊外的温家大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