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容季垂着修长的手臂,浓黑如墨的衣角微微摆动,他挺拔地一动不动站着,静静看那齿间藏毒自尽的婢女被小厮众伙抬下去。
罗容季低头,指尖似是愉悦轻盈地旋转了一圈那写着足以颠覆天下,跨越时空4000年字句的卷轴,眼底猩红滔天——
这卷轴实则来源于他,而他为了实现“那个”目的,利用了这横死大堂的卧底。
死去女人后颈处,有一处白粉烙印的鸢尾刺青,被他不动声色用血迹掩盖了。
他将视线缓缓抬起,盯紧不远处脸色苍白,被丽素人抱在怀里安慰,全身上下透出惶惶不安气息的少女,不由觉得好笑:老祖宗,这位和幼雏没什么分别,金枝玉叶不懂人间疾苦的公主大人,真的就是您要找的人么?只不过区区一介弱女子,既无魂力,又天真愚蠢。
她,真的能如您期盼么?
“罗大人,您怎么看?”左月伤一脸凝重走过来,罗容季收回思绪,精致的薄唇轻抿,吐出二个字,“看她。”
左月伤一愣,意识到罗容季指的是茶羡鱼后,顿时面露忧色,“罗大人,依左某看,兴宁殿下天性活泼单纯,重情重义,只是年龄尚小,心智还不成熟,若全权交由她做决定……左某只怕……”
“哦?左大人的意思是。”
左月伤拱了拱双臂,姿态谦卑,“兴宁殿下与鄙人爱妻丽素人自来姐妹相称,左某也将公主殿下视为家妹看待,今日卷轴秘言横空出世,日后势必不会太平……”
“左某恳求罗大人能协助兴宁殿下,做出正确的决定。”
罗容季听了,并不意外,他转头,目光遥遥看了茶羡鱼一眼,稳声道,“即使左大人不提,罗某也是打算这样做的。”
左月伤听闻有几分诧异,罗容季早已迈开长腿,脚步稳健呼呼生风,到茶羡鱼身边时,茶羡鱼正捏着裙角,靠着丽素人怀里,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发呆。
“你要去找你的母后么?”
茶羡鱼吃了一惊,她诧异万分看去眼前问话的人,男人精致面孔冷若冰霜,仿佛同她问话只是在走某道固定流程,他并没有任何理由要考虑茶羡鱼的心情。
十二虹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几步走上前冷声说道,“罗大人,这似乎不是您该插手的事……”
“去找茶皇后么?”
罗容季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血红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茶羡鱼,完全无视身边一脸幽怨的十二虹。
茶羡鱼捏紧了拳头,她沉默了好一会,抬头时,惶惶无措的眼神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一双坚毅明亮的黑曜石般明朗的双眸,“鱼儿,要去寻找母亲。”
“鱼儿!”十二虹蹙眉,有些难以理解,“只凭一个来路不明的卧底留下的一纸空文,就要去传说中的蓬莱仙城「广野」寻找世人皆知15年前就已仙逝的茶皇后……实在太冲动冒险。”
茶羡鱼却突然望着十二虹笑了,“少爷,我突然好庆幸自己逃宫。”
“既然有人愿意暗地指引我,提示我,告诉我母亲还存活于世的可能,目的就是让我去寻找母亲,那不管他动机如何,我也应该怀抱希望去试一试。”
“在我没有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确认事实之前,总比什么也不做来得好。”
十二虹一时为少女坚定不移的语气所怔住,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面色复杂,“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好再劝你什么,只是——”
“你不是一个人去寻找,我和你的约定依旧算数。”
茶羡鱼大为感动,她双目灼灼,欣喜万分,笑若桃花赶紧道谢,“谢谢少爷!”
这时,耳畔罗大祭司幽幽传来一句,“抱歉,罗某恐怕要扰了兴宁殿下雅兴。”
他望着一脸不解的茶羡鱼,语气很是坦坦荡荡,“罗某受左将军之托,将随您一道启程,伴您左右,护您安全。”
一旁的丽素人抬起长袖掩嘴,忍不住喜形于色,“呀!若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呢!”她开心地摇着茶羡鱼的手,“鱼儿!有这两位武功高强,可论是人中俊杰的大人一同陪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茶羡鱼目瞪口呆,她再三确认黑衣男子的话是否是开玩笑,而罗容季那张似乎与生俱来缺乏常人肌肉牵扯神经的美如雕塑的脸上,除了面无表情,还是面无表情。
“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罗某先行告退。”罗容季合掌行礼,利落转身,飒飒迈步正欲出堂门,茶羡鱼赶紧大喊一声叫住了他,“等等!罗大人!”
罗容季转了一下侧脸,高挺的鼻梁弧度透出一丝压迫,茶羡鱼心里咯噔一下,结结巴巴说:“呃……那,那明日辰时,左府正门马车处见……”
罗容季点点头,回了一个字,“好。”正要抬脚就走,茶羡鱼又叫住他,罗容季似乎有些不悦,微挑高了眉,还是颇具耐心的示意她说完。
茶羡鱼手指都要绞成麻花了,天知道她要跟这位阎罗般恐怖冷漠的祭司大人说一句话得鼓足多少勇气,她磕磕绊绊差点咬到舌头,“那个……罗大人以后可以叫我茶羡鱼的……类似公主殿下的称呼就,就不必了……”
罗容季听了,开口问道,“可以称您为鱼姑娘么?”
茶羡鱼拼命点头,“可以可以!可以的!”
罗容季似乎被她逗笑了,又好像没有笑,嘴角淡淡的弧度似乎只是茶羡鱼产生的错觉。他的语气好像没有那么冰冷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罗容季轻轻的说,“好。”
当天夜晚
茶羡鱼趴在丽素人闺房的床榻上,露在外面的双腿晃啊晃,她一面翻着丽素人作的画,一边撅着嘴小声嘟囔,“丽姐姐,鱼儿一直心有疑惑。”
丽素人正坐在铜镜前盘头发,她轻轻柔柔问,“鱼儿想问什么?说来无妨。”
“鱼儿犹记得,在宫里时,姐姐就曾对鱼儿说过有了心上人,根据姐姐的描述,鱼儿怎么也想不通,那个让您爱慕了十一二年光景的男人,怎的突然变作了几乎不常待在宫中,甚至鱼儿一点儿也不熟悉的左提明将军左大人?”
丽素人梳发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搁下朱砂梳,起身来到茶羡鱼身边,搂过她的肩,脸颊也轻轻抵着少女柔软的头顶心,“鱼儿,你还小,这大人世界里,什么都不是绝对的,尤其是感情,情这个字,最为复杂。”
丽素人抬眼深深望向百叶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景,眼神变得悠长又宁静。
“我也记得呢,我把我有喜欢的人这件事告诉你时,你还只是一个傻乎乎的七岁小娃娃,现在想想,十一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丽素人低着头,琥珀色温柔的眼眸隐隐藏着茶羡鱼读不懂的情绪,“其实在喜欢上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这个人是我此生永远得不到的存在。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光芒万丈,而我,连并肩站在他身旁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呀,所以,我只能一天天,一年年,努力加强魂力的修炼,学习根本对付不来的女红,练习弹奏他喜欢的乐曲……就偷偷期盼着,终有一天自己能优秀到吸引他注意到我。”
茶羡鱼轻轻问,“那他注意姐姐的心意了吗?”
丽素人苦涩一笑,“那个男人是个深情专一的君子,他的心里永远有一个纵使将我粉骨碎身重新来过也比不过一丝一毫的女子。从一开始我就明白的,我的爱慕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无疾而终。”
“那,丽姐姐,你既然如此爱他,这么多年如一日,又怎会突然请求父皇赐婚于你去嫁给左将军呢?”
丽素人笑了,“因为我发现,月伤和我一样。”
茶羡鱼满脸问号,丽素人摸摸她的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味拼命去追逐那个人的背影,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我从来没有也无暇去顾及其他人的感受,所以,当月伤告诉我,他在我15岁时就爱上我时,我真的很震惊。”
“明明是洪荒国一等一勇猛善战的大将军,对我表白时,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手足无措,他望着我的眼神,让我从长久的单恋里醒悟过来——原来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这样深情,无处隐藏,那爱意似乎要溺出水来将我迎头淹没。即使他不说话,静静站在那儿,我的心都会信誓旦旦对我说:这个男人爱我,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全部都在对我说,他爱我,爱我至极。”
丽素人嗤嗤笑出声,“他就是一个大傻瓜,竟然因为我15岁时在洵皇殿下面前表演了一曲雪狐共舞就爱上了我,他把我的画像揣在怀里,带去了军营,带上了战场,回宫时已是十年后的现在,从怀里把画像小心翼翼掏给我看,天呐,若不是他解释,我真的看不出那褪了笔墨的一团乱麻是我15岁的脸……哈哈哈”
茶羡鱼眼前开始慢慢起雾,她知道丽姐姐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去爱别人的权利,我爱的人,也有去爱自己爱的人的权利。之前我总是觉得,这世间的自然定律就是只要我愿意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有回应,就绝对会有回报。不知不觉,我将对他的爱,变成了一场自尊心的博弈,赌上了自己的韶华,押上了自己的全数幸福,只想证明我很优秀,我是对的,我这样好,我就一定能被爱。我一定能赌赢这一场爱的较量。”
“我已经……有多久没去倾听别人的心情了?我才反应过来,啊,原来面前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和十一年来拼命向那个人奔跑的我是一模一样的。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让他人无法靠近的人。原来他,也和那个自卑的,努力的,一腔孤勇的过去的我一样,在我奋不顾身去爱别人时,也在默默追逐我的身影啊。”
丽素人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扬起灿烂的笑脸,眼泪顺着素白的脸颊缓缓滑落,“我深刻明白月伤的感受,因为这么多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我爱了那么久的男人,他一生都不可能注意我,记得我,甚至爱护我……或许是对过去的我的心疼,也或许是月伤独特的温柔的特质,深深打动了我,在他向我跪地求婚的那刻,我就已经心甘情愿退出了一场和自我较量了十一年的竞技。”
“我啊,大概不是一个好女人,也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未来会不会幸福。只是我,唯独对这个傻气的,认真的,努力向我靠近的男人,想着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他,更不想辜负他。”
茶羡鱼轻轻抱住丽素人,哽咽道,“丽姐姐……左大人是真的很爱你,左大人也一定……会理解丽姐姐的。”
丽素人也缓缓抬起双手,轻轻的回抱住茶羡鱼,“鱼儿,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留在我身边,有你的陪伴,我真的很开心。”
“从明天起,你就要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了。”
“姐姐希望你保持勇敢,爱你所爱。”
“希望你平安归来时,终有所得,天赐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