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张罗的菜色被放上了餐桌。其余的许家人陆续来到木桌上。
最后到的不是许父许母,竟是许二嫂。她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打着哈切坐了下来,打量完一桌子菜后,极为明显地撇了撇嘴。
柳珍儿像是没瞧见她眼底故作姿态的嫌弃似的,照常把碗筷一一摆放好,然后落落大方地坐下。
等到许父拿起筷子,几人才开始吃。一边吃,一边聊起了家常。
许二嫂环视一周,缓缓说道:“娘,三弟的婚事也办完了。这婚房里的喜被能不能扯走了?”
喜被?柳珍儿不了解许家内幕,只好继续听下去。
许父半摔筷子,横眉骂道:“急成什么猴样,被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们许家缺一床被子呢。就借久一点又如何?”
脸色一僵,许二嫂没对许父说话,依旧对许母说:“娘,我要回我的东西,还有错了?难不成这被子在我房里放几年,谁还有脸皮占着不还?”她说完瞥了柳珍儿一眼,眼底里写满厌恶。
气氛一瞬焦灼起来,柳珍儿看了看手边照旧吃吃喝喝的许天成,气不打一处来,停下筷子疑惑地问:“我怎么知道房里的喜被是谁的?既然不知道,又怎么还?难怪我睡了一晚,只觉得被子有股洗不掉的霉味。”
说完,她将手放在鼻子前挥了挥,似乎要把霉味挥掉一样。
许母这才悠悠开口,老道的目光在柳珍儿身上扫了扫,旋即看向许二嫂,“多大点事。你看你说开了,珍儿这不就还了。大家都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好歹也是个小官太太,咋咋呼呼像什么样?”
听完这些话,柳珍儿气极反笑,压住怒气,没把筷子摔到许二嫂脸上。合着方才莫名其妙被说“不还东西”的自己,是不讲道理的一方?不是那许二嫂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上前来兴师问罪?
她心底里还有郁气,此时一并冲了出来,“小官太太?二哥在李大人府里做小厮,二嫂就能自称‘小官太太’的话,那李大人的正妻,岂不是能自称‘官王母娘娘’了?二嫂平日说话还是要谦逊些,以免被官阶高一等的人听见,那就不是被自家人说一通了。”
“你!”许二嫂登时站起来,抖着手指指着柳珍儿与许天成,“你怎么说话的!你许天成吃我的用我的,还不管管你娶的泼辣户!”
许父许母现在已经不务农,家里靠的就是大哥与二哥的文钱支撑。许二嫂一直这么想,自然是把自己当成了许家的小半个主人。
许父却直直看着许二嫂,反驳:“他吃穿花了你的银子?”
沉默一会儿,许二嫂消了怒气,没再开口。
的确,唯独许天成的支出,一直是许父垫付的。她方才说许天成吃她的用她的,显然是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那就是,许父手里的资产,当然也得算作她们家未来分得的财产。这被许天成用出去一点,就是自个少分了一点。
“爹,你何必再养着他读书?翻来覆去几本破书,也没见他报科举呐!”
一场普普通通的午饭,吃下来成了一场骂仗。唯有许家大哥与大嫂,闷着头吃自己的,似乎不想参与言论。
许父挥手,颇不耐烦,“这事轮得着你来插手!”
说罢,再看了看柳珍儿,“你二嫂做事耿直了些,说话也有些不过脑子,不过总归是咱们自家人。你怎么还尽站在别人的角度数落你二嫂?道个歉就没得什么事了!”
自家人?方才又是谁说自己是“别人家”的?柳珍儿咬紧了牙,心里的天平左右晃动得剧烈。
应该道歉,毕竟自己总要在许家继续生活。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对峙中,身在局外的许天成打破僵局,放下碗筷,深黑的瞳仁与许父对视一眼,轻笑出声:“谦受益,满招损。二嫂的确得多注意些言行。若是被镇里的真‘官太太’听见了,兴许二哥的职位也没得了。”
“我吃好了,娘子,回屋去。”他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对柳珍儿说道。
“娘子”几字撞进耳朵里,酥酥麻麻的。有台阶不下是蠢蛋,柳珍儿虽然也生着许天成的气,此时却顺着许天成的站了起来,在他的牵引下回房。
……
房门一关。喧嚣顺风而去。柳珍儿大呼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下。而许天成,坐在靠窗的梳妆台上,收敛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质朴的村间风情。
她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被子,看着挺阔的背影,不知说什么打破沉闷的气氛。
是不是应该提起昨晚的事,向他道个歉?
可是,做得过分的未尝不是他,直接离开了房间,半点颜面不顾。
思及此,柳珍儿决定翻过昨夜那篇,既然谁也不认为谁是过错多的一方,就不要再提了。
她踌躇一会儿,对着那背影问道:“谦受益,满招损。这是出自哪儿的话?”
许天成收回视线,看向屋里。他顺手在梳妆台处一番,找到一本书,说道:“《尚书》。”
“嗯,”柳珍儿点点头,“我虽然不识字,却知道古书里都藏着大道理。你看过古书,便能在日常生活里灵活化用,一定是块读书的料子。如果你要参加科举,我就好好伺候你读书就是了。”
“噢?”许天成挑眉,“昨晚是谁说要把我踢下床?”
柳珍儿一听,脸颊浮出水蜜桃一样羞人的红晕,嘴里却升高语调反驳:“那又是谁直接走人,还被大嫂瞧见了?”
被大嫂瞧见?许天成回想,昨晚他还真的没有注意。这么一看,柳珍儿眼睛的红肿也很明显,昨晚应当根本没睡好。
为了让人消气,许天成靠近床尾,以还算修长的身形为柳珍儿挡住左侧吹来的晚风,“此事是我之过,让珍姑娘你受委屈了。”
他总不能说,我也不是自愿娶你的,所以昨晚才会情绪失常。直觉告诉他,此话一出,面前娇软的小娘子会彻底恨上自己。
柳珍儿低下头来,默然一会儿,细声细气:“你还叫我珍姑娘?”
又是一阵要命的沉默。
面前站着的青年人弯下腰来,认命般地直直看着她,眼神颇为真诚,“珍姑娘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珍姑娘”三字被他说出,不带任何缠绵悱恻的意思。柳珍儿悄悄打量他消瘦的下颚线,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来,等着许天成说话。
只听许天成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缓缓说:“我老汉强逼我娶妻,他选中了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究竟如何面对你。昨日看你似乎对我也不大满意,我心里甚至放松下来。今后的日子,我与你就演一场戏,演个相敬如宾。一年之后,我随你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