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感念皇兄恩情,皇兄有皇兄的责任,明月有明月的担当。自古王孙公主,便是利益交换的牺牲品,皇家儿女碰不得儿女情长。皇兄肩负重任,把握全局,莫因一人得失,丢了半分城池。皇兄保重,明月在此别过,请受小妹一拜。”
我怕再要多言,依皇兄的性子便会策马过来抢人。跪下便拜了三拜。
那段蠡策马已至河中,江水已没过马腿一半,怔怔地提着一杆银枪望着我。
“段兄厚爱,明月感同身受,只是明月无福,望段兄辅佐我皇兄,保家卫国,一切以大局为重,切莫殃及池鱼!今日一别,还望珍重。”
我对着江面也拜了三拜。
大理王宫便在夫夫山南面,我转向南面,恭恭敬敬行了三个跪拜大礼。仰天道:“生我者父母、养我者百姓。不肖女明月叩谢父王母后养育之恩。”
拜罢我方才起身立于那江神庙前,冷冷地望着千山暮,“国师,可还有交侍?”
千山暮始终有礼有节,不紧不慢。
“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如此气度,千山暮敬佩。公主只需躺于此轻舟之上便可顺江漂下。祭礼即成!”
我正欲跨上那舟,只听身后有人唤道:“姐姐,留步!”来者正是白民国太子妃,我的金兰姐妹云天娇公主。
那日的阿娇乘坐的是四匹白马驾驭的太子妃车撵“厌翟车”,是帝王封赐的“命妇”中,最高级的马车,与她如今太子妃的身份倒是相配。她一身喜服,端坐在赤红色的“厌翟车”上,那辆恍得人眼花的“厌翟车”更像是滴在白莲上的血,在百万军阵前刹是醒目。江面上微风拂来,车厢上装饰的翟羽微微拂动,四边垂下宽大的帐幕也跟着飘了飘,车内香炉里冒出袅袅烟雾,套着铜质面罩的四匹白马,头上插翟羽,胸前彩带下结的铜铃,也跟着轻轻响了几声,我听着却分外刺耳。
阿娇车撵后是身穿喜袍坐在白马上的白民国太子海雒笙。他黝黑的眸子如今看起来很是陌生,那个曾经眼中有星辰,眉宇含江山的人,如今却是眼中皆傲骨,眉宇含沧桑。
阿娇从“厌翟车”上走了下来,向我盈盈一拜道:
“阿娇知姐姐今日必会舍生取义,已在此等候多时,只为与姐姐一别。那日,在江中得姐姐搭救,阿娇才侥幸活命,姐姐于阿娇有两次救命之恩,阿娇感激涕零,阿娇不才,但有生之年愿尽全力,保我母国与白民国永不犯大长和国。请姐姐饮尽此杯中送别酒!”说罢端起女侍送来的银杯,先饮了杯中酒。
我端着那银杯似有千斤重。今日这阿娇一身喜服,连那发饰皆为新娘装束,与我一身缟素却是鲜明对比。
这世上有人哭,自然便有人笑。宫墙内我看了十几年光景,今日总算轮到自己也经历一回了。我一仰头饮了杯中酒。
“阿娇与姐姐结义金兰,自大理一别不想今日竞在此处得见,一朝为姐妹,永生为姐妹,姐姐且安心去吧,妹妹日后定当日日供奉牌位于庙堂,不忘姐姐大义。”说完便饮了杯中酒。
“这第三杯……阿娇愚钝,虽未有姐姐气度,但阿娇也是女人,懂那女儿心。此杯,阿娇与夫君同敬姐姐。”
那白民太子听罢,翻身下马,也端上一杯酒上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好似从不认识我一般。
我冷笑了笑,心道,只怕他此时巴不得我早些消失,以免碍了他的眼。那日我也才明白,左右逢源,脚踏两只船,与我的一场露水姻缘不过是他政治权谋中的一计罢了。
我天生性子倔看也不看他,端起杯,“妹妹此杯,我领受,你那夫君贵为储君,我领受不起。”说罢便先饮了杯中酒,阿娇呆呆地望着我与海雒笙。
那海雒笙端着酒杯,颇为尴尬。
我扔了酒杯,一闪身从海雒笙腰间猛地抽出他的佩剑,他竟全然没有防备,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平日里我们几次练剑,我根本无机可趁,更别说夺走他腰间佩剑了。只是他今日佩的却不是湛泸剑。
他突然一慌,挺身便拦在阿娇身前。我只感觉心中一揪,似针扎一般。也许不能流的泪才是最痛。
“太子莫慌,妾……只是借佩剑一用。”说罢便将剑鞘扔与他。转身寻得一块空地道:
“都道孔雀舞艳惊九洲,今日便一舞与君绝。”
我记得那《与天共舞》共有十二式,便将这十二式融于孔雀舞中,我也不知这是舞还是剑,边舞边吟:
“我似明月君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舞剑我善舞,曲终人散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无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一曲舞罢,我掀起身上的霓裳羽衣,挥剑便斩下一片裙裾。望着那人道:
“今生应是永不见,从此山水不相逢。今日于此恩断义绝,前尘往事再无瓜葛,你救我两次,我还你两命,你我从此两不相欠!”说罢便将剑扔回剑鞘之中,转身便跳入轻舟之上,只看得阿娇六神无主,海雒笙却无动于衷。
过眼流云载高梦,从此天涯道不同。
我翻身躺在那祭祀舟上顺江飘下。心中念道:“海雒笙,从此我对你再无要求,如此,甚好!”
我躺在轻舟之上,顺流而下,仰望天空。一只黄鹂落在船上,只见我皇兄和段蠡顺水而下策马追赶轻舟,终是越追越远。
九江汇聚的最下游,是一段瀑布,水流湍急,人畜到此皆不可停。所幸并不深,也不过是没过大腿。
刚漂到那处但见月孤桐身上拴着一条丈余长的绳子由数十名兵丁拉着,站在那瀑布的一边,身边还跟着几个栓了绳子的兵士。见到轻舟漂下,便纷纷跳入水中。我乘的那舟,看似狭小,名轻舟,实则并不轻,加上水流冲击下落,份量要比普通的舟更重一些,月孤桐本是想横在瀑布之间,将那舟拦腰截下。因为整条江只有此处最浅,方可下人,但也最险,向前一步便是无底深渊。
月孤桐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虽然此处水浅到腿部,但水流却是最急。刚下到水中,便有几人被水冲下,好在都拴着绳索,被岸上的人及时拉了回去,水中剩下的也不过两三个人。见到轻舟驶过,便一起拉住那舟,却同时被那舟的重力拉得落下了瀑布。只有月孤桐站在船尾托住了轻舟,却离瀑布边缘也仅一步之遥。
他艰难地立于水中,费力地甩过来一根绳索大叫道,“明月快绑在身上,我拉你上岸。”
我躺在那儿,平静地看着他,如此疯狂的舍命相搏,这天下,怕只有月孤桐才做得出。
“我若不死,五国不安。太子如此通透,怎会不懂其中道理?”
“看透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明月,快拉住绳索,我……快拉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