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话说得毫不留情面,与平日里那个会嬉笑怒骂的封拯大相径庭。
而赵康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提到他娘。
此时,封拯简直是一刀捅进他最脆弱的地方。
赵康一直觉得封拯像个小孩子,即使已是而立之年却仍有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浩然正气和对是非的执念。
可封拯此时站在他面前,一脸失望愤怒,唇角锋利地向下划去,眉眼中尽是嫌恶。
他的话伤人,没有退路,他这个人就像刀子一样直来直去。
他若是与你交好,便是收在刀鞘里任你随意佩戴。
但他一旦要与你交恶,便要捅进你心窝子里,非叫你死不可。
赵康心中怅然,将手里被砍得稀烂的折扇随手扔掉,。
上有露出那副无所谓的模样,目光却未落在封拯身上。
“你今日不可能杀我。你们皇帝胆小怕事,不敢与我东延为敌。我若今日死在你刀下,明日她就能一道杀令将你砍了打包送给东延来赎罪。我知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不过我们东延的皇帝气量小,你那些兵怕是也难逃死劫。所以封拯,你虽然气愤,但也心知肚明不可能杀我,近日来又是做什么呢?”
封拯被他说中,不错,他确实不怕死。
却怕今日一冲动真将赵康给杀了,只怕那些兵要被迫承受自己冲动的后果。
封拯握着弯刀的手不住颤抖,他想问问赵康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却问不出口。
很多事,越是接近,就越是害怕。
他怕是赵康做的,怕自己曾与这种禽兽月下对谈过。
也怕不是赵康做的,眼睁睁见手下强抢民女,甚至更让封拯不齿。
赵康突然累极,冷不丁地说。
“是我做的。你往后不要再来了,鹰脊河为界,往前踏一步,我便要了你的命。不过……”
他抬眸,轻佻的样子像封拯第一次摸到他门前见到他的样子。
可此时的赵康却像换了个人,再不复往日的模样。
“我倒是好奇,你心里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你心里,究竟是不是想杀我。
想把我这个玷污良家妇女的丑恶男人,碎尸万段。
想与我从此一刀两断,彼此恨之入骨,从此心中不留下半点情谊,只剩下仇恨。
想把过去的笑与沉默全部从回忆里挖出来踩碎,恨不得再唾上几口唾沫才好。
赵康身披白色衣袍,覆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封拯。
他目光沉静,像过往那些相见的夜里望着星星的样子。
他在等封拯的一句回答,只要封拯心里有半分觉得他赵康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我此生最恨的,便是你这种人。赵康,我只恨自己身手不如你,没法一招将你砍死……我连与你过招都觉得恶心无比。”
赵康眨眨眼,眸中的光倏忽熄灭了,说。
“好,你走罢。”
就跟初次相遇时一样。
现在,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寒夜中。
那时他们一个惊异,一个饶有兴味,心里却都没有大恨。
不过几个月而已……
封拯终究不是几个月前的自己了,他只深深看了赵康一眼。
转过身毫不留情地翻墙而过,只留下了一句话。
“赵康,你若识相,今夜就将掳来的女子送到对岸。下次见面,我不会手下留情,必是你死我活。”
他还是不肯走门。
赵康站在冰凉的月光下,那份马上快要忘记的,曾经十三年如影随形的冷寂突然之间来势汹汹地重新杀回来。
屋子里倏忽沉下来的寂静压得他耳中“嗡”的一声,好像多年的聋子偶得一时听觉。
刚听见世界的有趣,听觉又被夺走了。
死寂重新找上门来,打得他措手不及,好不慌张。
虽然,早就料到了。
封拯说,再见面时必是你死我活。
不过往后三年,他们二人没有一个跨过鹰脊河。
直到篱詪下令举兵攻打,他们才是那一夜后的第一次见面。
封拯一见到赵康,就知道他大不如前了。
他不知道这三年中赵康如何,他只知道自己日日苦练刀法,冬练数九夏练三伏。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见赵康,能将此人干净利落地斩于马下。
可真的见到了,封拯却五味杂陈。
赵康这三年来对手下越发不加约束,整日里饮酒作乐,不思进取,荒废武艺。
整个人内里虚浮,双眼无神。
酒色掏空了他的一切,赵康只剩下了一副空壳子。
封拯不知道该气愤,还是该暗喜。
气他苦练三年,为的就是能将赵康比下去,结果对手却是被酒色打败。
喜的是他一定会赢,毫不费力。
封拯确实赢了,可毫无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像个逃兵一样,在赵康的目光中跑了。
他不知道赵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从来都不知道。
不知道赵康望着星星,又望着他,又望着星星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在扔掉折扇后,低垂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赵康被自己斩落马下,躺在血泊中望向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封拯从来没有懂过赵康,不懂他的故事,也不懂他的人。
他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多,可其中最不该不知道的。
正是那一件导致二人决裂的事——强抢民女。
封拯离开后,赵康站在月光中两个时辰才动弹。
他像刚刚才想起什么一样穿好衣服,推门而出——他是要找那个被掳来的女子。
赵康一开始的说辞不是假话,反到最后的承认才是在骗封拯。
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不曾管过士兵抢粮。
但实际上,抢粮只是每月月底他们军中粮食全光了的时候。
才会有一两个兵跑去鹰脊河畔的北宣农民家里,扛出来几石的的米面。
陇城给他们的供给实际上并不多,而且北地极寒,难产粮食。
北宣人吃的,是一种鹰脊河以北的特产。
所谓橘生淮南,这种粮食在他们东延根本种不出来。
陇城的粮,是从更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赵康与他上头的将军,总共没见过几次面。
尤其是上官涧死后即位的上官峻,他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他们驻守的地方,完全是士兵自己开荒开出来的一小块完全的军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面就是一条鹰脊河,后头是一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