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程清之答话,他身边的丫鬟菱鸢却先出了声。
程令萱心里奇怪,她以为按照宫里严苛的尊卑规矩。
婢女下人是万万不敢抢在主子前头说话的,更别说是在主子说话时插嘴。
可她见菱鸢神色自若的,她大哥程清之的脸上也毫无意外。
她暗暗猜想程大公子在宫里的日子,恐怕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过。
“侯夫人,外面冷公子身子不好,有什么话还是进府再说吧”。
菱鸢说完,萧氏脸色不太好看,她自然知道外头冷,不适合让程清之多待。
但这话从一个下人嘴里,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嘴里说出来。
到底还是让她觉得心里别扭——难不成你一个外人,竟比我这个当娘的还关心他?
萧氏心里不快,但这丫头到底也是从宫里来的。
萧氏摸不准她的来头,不知道她究竟是大儿子程清之的人,还是三皇子派来照顾他的。
萧氏不知道,自己的这么一闪而过的顾虑,竟是真的。
这菱鸢,确实是三皇子派来照顾程清之起居的人。
只是三皇子其人天性爱美,身边连个痰盂都要最美最出彩的一个。
更别提身边伺候的婢女和小厮,都是一水的美人。
所谓“长相周正”在三皇子寝殿里都得算丑陋不堪。
拨给程清之的却是这么个别说普通,在临王赵景鸿眼中该算是“极丑无比”的下人。
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一帮子人拥着程清之入府,他只回来两日,后天就会有人来再接他回宫。
萧氏本想再与一年未见的儿子,亲亲热热地说些话。
可程清之倒没这个意思,一入府就说。
“母亲,孩儿先回房安顿一番,待我换套衣服整理完毕再出来与母亲说说话吧。”
他没有征求谁同意的意思,转身再与身后的几个姨娘说。
“各位姨娘、妹妹们也回各院休息吧,清之惶恐,回来一趟不过是小住两日探亲,何至于兴师动众。”
此时,几个姨娘巴不得赶紧回屋睡觉休息。
昨夜她们回屋,后知后觉地想着苏姨娘的惨状。
眼睛一闭,都是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吓得到天亮也没睡着觉。
这时听了程清之的话,如蒙大赦,连连说。
“大公子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注意身体。”
“大公子一年不见越发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晚些时候姨娘再来与你叙旧。”
两三句话的功夫,院子里就只剩下程清之、萧氏,还有他的两个妹妹程若兰和程若瑶。
程令萱本来听了他的话。转身就要往杏苑走。
但刚走没几步,就被程清之从后头给叫住了。
“那位是五妹吧?上次回来时,你正跟苏姨娘在庙里替我祈福,我心里总想着要给苏姨娘道谢。今日怎么不见你姨娘?”
程令萱闻言,暗暗错了错后槽牙。
她虽知程清之刚回来,比不可能是提前知道苏姨娘惨死再来戳自己心窝子。
可她听见“苏姨娘”三个字从萧氏的儿子嘴里出来,总会难以自持地感到愤怒。
她的双手在袖子里攥紧,没有回头。
“大哥来得委实不凑巧,我姨娘她昨夜刚过世。”
“哦?苏姨娘殁了?”
程清之确实很惊讶,他还记得程修这位妾室一向没什么灾病,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死了?竟比他这个病入膏肓的,死得还早。
程清之向来不在意,拿自己的身体打趣。
他的情况,他自己一清二楚。
“那竟是我来晚了。”
程清之不无遗憾地叹道。
萧氏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问起苏姨娘的事,微微愣住,
等到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叫程清之给打断了。
程清之的声音里,有种跟外表相符的质感。
像雨打芭蕉,一开始是清脆的,再细细一听却觉得尾音深沉厚重,拽着认得心脏往下沉。
程清之用这一把奇特的嗓子说。
“说不巧,也巧。”
他故意顿了顿,程令萱嫌他磨磨唧唧,就快要不耐烦了,可心跳却莫名地加快。
萧氏也被儿子弄得有些紧张,不知他口中的“巧”,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亲,我爹今日中午便可回府了。”
程令萱猛地回神,瞪大双眼盯住程清之。
“你说什么?!”
程清之的眼睛酷似其母萧氏,丹凤眼微微上挑,眼角狭长似狐狸。
尤其是半阖双目,浅褐色眼珠藏在浓密的睫毛后看人的时候。
简直让人觉得,是在面对着一只千年狐狸精。
脖领的白色狐毛在风中轻轻摇晃,天上又开始下细碎的小雪。
程清之见萧氏和那位五妹一个如遭雷劈一个呆若木鸡,简直觉得好笑。
他真像个狐狸似的,用面颊蹭了蹭柔软的领毛。
也不管一旁的两人如何,兀自伸出手去接天上飘飘扬扬的小雪。
那么小的雪花落在掌心,若是旁的普通人,雪花早就融化了。
可程清之手心里的雪非但不化,甚至隐隐有堆积起来的趋势。
程清之知道,是他的手冷透了,与雪无异。
他看了一会儿,不甚在意地将手心里的雪拍落。
“起风了,回吧,母亲,五妹。”
程清之走在木廊上,明明是两个人在走,却只能听见一个人踩木廊的脚步声。
再身轻如燕的女人,也做不到像菱鸢这般无声无息。
她比一缕风还轻巧地跟在程清之的身后,默不作声地亦步亦趋。
回字木廊中间的露天庭院里,是精心设计过的微型园景。
一座一人高的太湖石矗立其中,被雪附上一层白。
因为没人踏入,地上一层浮雪了无痕迹。
程清之突然站定,望着从天上无声落下的细雪出神。
“公子小心着凉。”
半晌,菱鸢出声提醒。
程清之仿若没听见一般,继续仰着头对雪发呆。
从菱鸢的角度看去,这位常年养在三皇子宫中的程家大公子仿佛是用玉雕出来的假人。
身上除了药香以外,半点人味儿都没有。
不说话只静立在那里,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融进漫天碎雪中消逝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