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宫宴前三天,赵清珵奉旨进了宫。
明德殿内依旧寂静,大殿内门窗紧闭,一灯如豆。
自从麟王谋逆案后,章平帝便始终缠绵于病榻,一天有半天昏睡着,政务全权移交给了内阁与司礼监。
“陛下,赵世子来了。”
章平帝身边的大太监谢春芳跪在地上替章平帝穿靴子,明黄色的纱帐垂在地上,透过绰约朦胧的帐子,赵清珵就看到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从床边站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
“让他进来见朕。”
章平帝握拳抵唇,闷声咳了几句。
谢春芳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掀开帐子走到赵清珵跟前,朝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赵世子,陛下请您进去回话。”
大概是因为赵清珵已经出现在了冬至宫宴的名单之上,所以这趟进宫,满宫上下的宫女太监见了他比起之前,都尊敬了许多。
言辞间再无从前的轻慢。
谢春芳是章平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地位高,就算是赵昀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谢公公’,在这深宫之中,最会看人眼色的,就是这群人精似的太监。
“赵世子,陛下近日病体大好,心情也好,皇后娘娘特地嘱咐奴婢,让奴婢告诫您,若是见了陛下,记得嘴甜些呢。”谢春芳领着赵清珵往里头走,就在掀开纱帐的那一刻,赵清珵就听见谢春芳贴在身边耳语。
赵清珵的眸光淡漠,扫了一眼谢春芳。
只见谢春芳朝他微微笑着,神情和蔼。
皇后。
谢春芳竟然是皇后的人。
赵清珵朝谢春芳点了点头,然后面容沉寂地踏进了内室。
坐在龙椅上的章平帝神情憔悴,一身浓烈的汤药味,他闭着眼睛,身上披着明黄色龙袍,拥着暖炉的一双手枯黄干瘦。
自从入冬后,章平帝就因身子原因未曾上过朝,朝堂之上对此早已起了风言风语。
以辽东为首的军部和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分庭抗礼,维持着一股微妙的平衡。
此时此刻,赵清珵跪在章平帝跟前,感受着这位年迈的帝王仍旧试图维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由衷觉得,但凡章平帝能够撑着身子走出明德殿,也不会在整个冬天都不出现在百官面前。
实在是,如今的章平帝出现在众人眼前,还不如隐于明德殿之中。
毕竟没有任何一位帝王,想被人看到掩饰不去的落魄与病态。
“罪臣赵清珵参加陛下,恭祝陛下万福。”赵清珵跪在地上,行了个君臣大礼。
他的态度恭敬,眼中一片沉寂,没有半分见到了章平帝如此病重后的惊讶。
章平帝听着他平稳的问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
章平帝坐直了身子,语气虚弱:“你在朕面前应承的事情,办的很好。润鹤,朕应许过你,事情若成了,便饶你不死。”
章平帝的语调沉闷,殿内燃着浓郁的沉香,氤氲雾气从兽炉中飘出来,似乎又将赵清珵拉到了他从章平帝的威严之势下捡回一条命的那天。
没有人逃得过帝王的凝视。
尽管这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帝王。
可当他手上掌控着无尽的权力之时,欲望仍旧会成为他掌控人心的工具,一个最强大的工具。
人都有欲望,欲望让人追逐虚妄,而权力则是虚妄的尽头。
赵清珵从站在这条路上的这一刻开始,便只能选择臣服于章平帝。
除了臣服,他没有任何一条路能走。
他已经家破人亡了,他的母亲死不瞑目,他的父亲蒙冤而死,为了他和阿姐的前路,他必须活下去。
那日赵清珵孤注一掷地跪在章平帝面前。
等着属于他的审判。
死或者活。
只在章平帝的一念之间。
但章平帝给了他选择。
人想要活着,没有那么容易的,死才是最简单的事情,一抹脖子一闭眼睛,就什么都结束了,留下来的人自有属于他们的痛苦,可死了的人,什么都不用考虑。
章平帝问赵清珵是要痛快的死还是折磨的活。
赵清珵的沉默告诉了章平帝答案。
然后章平帝笑了,他撑着脑袋,睁着浑浊的眼,望向赵清珵,说着:“润鹤,朕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小,那时候你父亲与朕尚且手足情深,兄友弟恭。”
“润鹤,你的父亲是朕的同胞兄弟,你本该是北周尊贵的世子,你本该喊朕一句‘叔父’。”
章平帝似是有些痛心。
手足在欲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赵清珵沉默不语,他只是跪在地上,眸中一片淡漠,他不承认父亲有罪,所以无法回答章平帝的问题。
“润鹤,抬起头,看着朕,告诉朕想死还是想活。”
赵清珵握紧双拳,他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压抑着心底的所有痛苦与折磨,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坚定的话语:“话陛下话,罪臣……不想死。”
“求陛下……赐罪臣一条活路。”
“那你告诉朕,你为何想活呢?你父谋逆死于风阙关下,你的母亲自尽于王府,锦衣卫抄了你的家,润鹤,你为何想活呢?告诉朕。”章平帝死死盯着赵清珵。
明德殿内的地龙燃烧炽烈,温暖如阳春。
赵清珵的后背湿透了。
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滴答,滴答,掉入了氍毹中。
章平帝的北周之主,是赵氏之主,他的身份那样尊贵,可说到底,他还是自己的叔父,他与自己的父亲同父同母,他与自己的父亲手足情深。
赵清珵决定赌一把。
他重重的磕头,喊了一声:“皇叔父!”
他的语气哽咽,眼角滑落了两滴泪,情真意切地望着章平帝,“皇叔父,润鹤……润鹤自知罪孽深重,已死才能谢万罪,然母亲在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润鹤好好活着,无论用何办法,与阿姐好好活着!母亲说,当今陛下仁德,就算我父犯了大罪,父罪不及子,只要润鹤至纯至善,陛下绝技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人。”
赵清珵说完,用力磕了一个头:“陛下,罪臣知晓您如今为辽东的那封密信忧心不已,润鹤是个罪人,愿为陛下分忧,替陛下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