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珵依旧老样子,时不时就会去寻春台坐坐,也不和人闲聊,一身红衣倚靠在高阁之上,寻春台中没有哪一个姑娘能够比得过他的姿色。
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赵清珵坐在寻春台中,却不是天边浩渺出尘的仙人,他是流连于烟柳之地的凡夫俗子。
赵清珵在寻春台中等候了三天,终于,他又遇见了唐皋。
比起上回相见,唐皋明显憔悴了许多。
厚重的棉衣下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已消瘦不少。
唐皋坐在寻春台的角落中,独自一人饮酒,没了昔日好友。
赵清珵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唐皋边上,‘不小心’将酒壶中的酒洒到了他的腿上,然后醉眼朦胧地致歉,手指着寻春台后院的位置,嘟嚷着‘想吐’,话没说完,赵清珵便一把推开唐皋,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后院。
唐皋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双手握拳,掌中的汗润湿了纸条。
寻春台中日复一日的莺歌燕舞,这是望都最风流的地方,也是望都最无忧的地方,所有人都想着在此大醉,可梦醒,依旧一地乱麻。
赵清珵弓着身子趴在寻春台后院的井边,伸手掬着凉水,冰凉的井水打在脸上,他闻着身上的酒气,眼底划过一阵厌恶。
身后传来一阵踱步声。
赵清珵没有抬头,嗓音沙哑,“我与前院的管事说好了,此刻没有人能进来后院。”
唐皋眸光深沉,他本想问赵清珵究竟想做什么,但行到此处,再想着好友赵梦此前与他反复说起,他在寻春台遇见了个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唐皋还打趣赵梦,让他可谨慎些吧,仔细中了旁人的道。
那时候赵梦说什么?
说:“寸之你也忒谨慎,我们不过六品小官,能中什么道?”
一语成谶。
眼下的唐皋自嘲一笑,“同莲秉性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赵世子实在不该,将主意打到同莲身上。”
赵清珵觉得身上酒味实在浓郁,便直接脱掉了外袍。
他穿着单薄的中衣,更衬得面容清冷,身形消瘦。
“赵大人待我真心,在下又岂会算计他呢。”
唐皋拧眉,他进了一步,压低声音:“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与同莲不过东宫小官,何曾惹过你?你何至于将我们牵扯进麟王谋逆案中来,赵世子,冤有头债有主,且不论是麟王先行大逆不道之事,如今给你顶罪的是陛下,赵世子,烦你搞清楚!”
唐皋怒气横生。
自从那日他与赵梦在寻春台遇见了赵清珵后,第二日,太子手底下的人便找到了他们,对他们反复盘问。
赵梦是个急性子,自认对太子从未有过异心,在昨日直接与前来盘问的官员起了冲突,今早赵梦就被叫去了东宫,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唐皋实在不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何至于被太子猜忌至此!
唐皋想到了赵清珵。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在那夜见了赵清珵,可唐皋仔细回忆,却从未发觉那夜的交谈有何不妥,赵梦迟迟未从东宫出来,唐皋实在坐不住,便想着来寻春台碰碰运气。
“是么,赵梦出事了?”赵清珵掀着薄唇,似是有些嘲讽。
就听他冷哼了一声‘蠢货’。
赵昀这人……
还真是蠢而不自知呐。
赵清珵啧了一声。
唐皋后背一直发麻,也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见着赵清珵唇角的冷讽而觉得可怖。
他突然发觉,此时此刻的赵清珵,与那夜和他们把酒言欢的赵清珵简直判若两人。
那夜的赵清珵长袖善舞,眼角眉梢间永远都挂着那一抹温和的笑,谁见了都会对他不自然的设下防备,所以那夜赵梦醉酒才会不自觉地抱怨东宫琐事繁多。
这一切都是赵清珵早就预谋好的铺垫。
“唐大人放心,赵大人没事。”
“缘……缘何这样说?”
赵清珵歪着头,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望着唐皋,但这笑却未曾到底眼底,看上去只让人觉得格外凉薄,“是啊,唐大人你说,我为何这样说呢?”
望都的冬天可真冷啊。
风一吹,连骨子里头都泛着凉意。
赵清珵被吹得面色发白,尽管如此,他却没有丝毫颤栗,唐皋与他对视,竟生出了一股不由自主的顺从。
“唐大人,您身为东宫直属的右春坊右中允,经手太子所有的公文往来,倘若其中夹杂了一些不属于太子的信件,你该当何罪呢?”赵清珵一字一句缓缓说着这话,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成了在暗夜中爬行的毒蛇。
扭曲,阴冷,要人性命。
赵清珵眼睁睁看着唐皋在寒风中一颤,他伸手,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搭在唐皋身上,“唐大人,我住进东宫前,陛下召见了我。”
“这是……陛下的意思?”唐皋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清珵。
他双唇蠕动,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寻春台的欢声笑语就在眼前,可唐皋却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一片寂静之中。
眼前是白雪茫茫,耳畔是空空如也。
他沉默片刻,然后弯着腰,兀自放声大笑了出来。
唐皋盯着赵清珵,眼底划过了然,“赵家的人……你果然还是赵家的人!”
“你与你父一样,麻木不仁,玩弄权术,赵清珵,陛下怎么会留你这条命!你就该与你父一样,死于风阙关下,替那些枉死的百姓赎罪才是!”唐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他站在后院拱门之下,昂着头,毅然决然地望着赵清珵:“赵世子,我与同莲,当真是瞎了眼,会在那夜与你把酒言欢!同莲也是瞎了眼,竟然会在我面前再三说道,那赵世子学古通今,父罪不及子,世人不该如此苛待于他。”
“赵清珵,来日你再见到同莲,可会对他有半分歉疚!”
唐皋说完,便大步走出了后院。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赵清珵面无表情地听着唐皋这番话,他伸手握着从高处落下的飞雪,掌心一片凉意。
他脸上一片麻木。
就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唐皋对他的职责。
白雪茫茫。
赵清珵摊着手掌,瞳孔失神,片刻后,他就见他突然笑了,神情讽刺地开口——
“这个望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