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是一個這麼麻木的人,手上濺上溫熱黏稠的觸感人久久未能散去。
可笑、可恨的是我甚至連死於自己刀下的臉容都無法記起。
連同他們的名字、面容都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失去印象,如同在玻璃上浮起的水霧,悄然消散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內心中的愧疚卻無可控地日益加深。
身體又晃了晃,意識似是被日積的惡行撕扯着模糊了一剎,不甚好的精神狀態與日漸疲憊的身軀彰示着。
我無比清晰地知道,是那家夥在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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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滂沱大雨持續下了一整天,潮濕的低氣壓彌漫在街頭之上,壓在行色匆匆埋頭趕路的行人身上,似是要以此蓄意謀殺路人,似乎連那幾盞燈煤油燈都不大靈光,呼哧呼哧着要滅不閃。
雨聲砸在每一地、每一處,無縫不入,無處可逃。悄然地滲入了那間隱晦不明的告解室,囂然彰示旁聽着這一場的審判。
「天上的慈父,因祂聖子的死亡和復活,使世界與祂和好,又恩賜聖神,赦免罪過。願祂寬恕你,賜給你平安。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赦免你的罪過。」
一段的經文結束,迴音盪在告解室之內仍未散去神父收回覆在悔罪者頭上的右手,無聲宣告着告解的完結,又重新伸出左手撫上仍然跪在自己面前的悔罪者臉上,拇指划過面對少年的臉頰,按上了淺色因缺少水分而起皮乾裂的唇瓣。
「真是...多麼像的一張臉啊。」神父用着似是贊嘆的語氣,蹲下來直望向一直未曾抬起頭的少年,那是一樣同他近乎一模一樣的臉,無論是眉眼、鼻子甚至是嘴巴的形狀都全然相同,唯一不一致的是少年的藍色髮尾,而神父卻是沾上鮮血的泛紅。看着面前面無表情狀似不想理會自己的少年,神色戲謔地瞥了一眼少年緊握得關節泛白的拳頭,哼笑了一聲,好心的神父決定再添上一把火。
「Oh, Ike…Ike, Ike, how poor you…」
神父一邊細碎地呢喃着,音節破碎得像是不小心從喉中滾落出,還沒跌到地上便散了;一邊手猛地抓上稱之為Ike——那位灰髮少年的後腦向自己按去。兩張極爲相似的唇就這樣撞了在一起,隔日皮肉撞在一起的牙槽發出一陣的悶疼。神父沒留給少年反應的時間便胡亂地將對方的唇弄得一塌糊塗,剛從舌尖上嘗到對方乾裂的傷口中滲出的丁點血腥來,臉上便感到一陣的生疼,神父從自己的口中嘗到了更大的血腥味。
Ike用更快的速度推開並賞了面對這一位剛剛強吻了他的神父一耳光,對方的臉上那一種得意的神情尚未褪去。看著對方迅速紅腫起來的臉少年的眼神暗了暗,卻在觸到對方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眉眼時忍不住皺眉,冷道:「Eki, 別惡心人了。」
抬手狠擦着那一觸即離卻仍像留着餘溫,似是要磨走那一種膩人至極的觸感。
那位被稱為Eki的神父只是歪着頭盯着因為反覆擦拭而顯得愈發紅潤的唇色,眯了眯眼才轉回頭來,抬手模了模已經發燙紅腫的臉頰才回道:「別裝了Ike,不想便就別留下來啊。還是說...」
神父裝模作樣地轉了轉眼睛
「是今天的獵物不乖,惹怒了我們家親愛的殺、人、犯、先、生?」
空氣凝固了一瞬間,雨聲驟然的放大,黑暗之中隱藏着尖銳的惡意彷彿再也藏不住,呼之欲出似是要將雨聲之下的一切拖入雨幕,以劣根灌溉,埋入深淵地裏。
Ike怒極反笑,清朗的笑聲傾吐而出,反而托得告解室中的一切都變得無比詭異。就如同狂風暴雨中忽地放晴的一片天地,那並不會讓人感到神奇希冀,而只是會讓心中有鬼的人萬分不安。
「真的承蒙您的照顧了,得虧我能在這糟糕至極的謀殺後,得到先生您的關心,我真時太榮幸了。」Ike再也忍受不了地出言諷刺。
「不,這是我的榮幸。」
不懷好意的神父再次走近Ike,這一次少年沒有再退拒,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再度同貼近——曖昧、厭惡、不明就里的情緒之中對視。
Eki哼笑了聲,捋了捋神父服稍長的下擺,便頓然朝Ike跪了下去。Ike默了默,看着眼前無比荒唐的場景,「願主寬恕你。」少年伸出了右手蓋在了那銹紅的髮尾上。
雷聲徹夜,這一刻所有的立場都被大雨糊去了邊界,衝洗的雨水並不能洗刷走我們身上的罪孽,因為我們的罪不可饒恕,只待雷聲響徹宣示世人我們的罪行;只待銀閃刺痛我們的雙目審判着我們的罪過,我們將伏着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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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俗爛的小說套路:愧疚不已的殺手在精神自我撕扯,在那一根久蹦的、已然失去耐性的橡皮筋被命途反覆鞭笞的時候,走進了教堂中的告解室。嘗試聆聽神的話語,從而痛改前非,得到了心靈上無佷的平靜。
當Ike走進告解室嘗試着向那一位神父訴說自己的罪行時,神父只是形色慌張地試圖通知警探。
很可惜,Ike走進教堂的原因僅僅是因為,那是他這一次的任務目標,而那位神父無力為Ike帶來絲絲毫毫的安慰,只能與往日無數難以安息的遊魂作伴,死於其手下。
Ike知道當時抱有些許僥倖試着去懺悔的舉動很可笑,但骨骼之下被一次次刻上的,那一絲無法言說的善良卻在無時無刻地刺痛着他沾滿溫熱液體的雙手。
——那是一種罪過,而棲身於溫熱血腥之下才得以存活的他,更是罪無可恕。
他早就明白了這一切在他開始的那一刻便不能回頭,而生活的轍輪並不會對誰留有情面,只能埋怨着上天的「恩賜」,便拿着那一支早已鈍掉的鋼筆去寫下一個個陌生名字的結局。
在那個混亂卻又蓬勃向上的時代之中,無以為生的小說家迫於生計,在那位金髮紫瞳,看似陽光爽朗的友人的勸說之下,投身於黑水黨的庇佑之下,從此幹着為其殺人滅口的勾當,美名其曰:為你的下本小說作靈感素材。
然而這「下一本」卻是無止期的推托,直至他某次被牽連而被警探懷疑調查時,才出於混淆視聽的考量,重新拿起了筆,又作是位窮困潦倒而一如既往地將對現實的積怨不滿訴諸於筆下的小說家。
Ike想過去埋怨這可笑的命運安排,當他以為着所有的事情都會這麼一成不變地繼續下去。或許到他任務失敗被人捉住或是殺死的一天;又或者是直到那一位看似不可害的友人出於對組織的責任而選擇將其拋棄,將他釘死在刑架上,他一直在等着那一天,等着兀然而止的日出。
而就是在這日日夜夜之中幾近崩潰的邊緣,Ike遇見了他——Eki。
說來可笑,他們的相遇亦是在夜深人靜的告解室之中——那能稱得上是相遇嗎?Ike並不知道,但無可否認的卻是在互相知曉對方的那一刻那麼像是玩笑卻又真實、且強硬地宣布着佔據對方的一切。
就像是那種都市謠傳,「看到與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人,自己便會消失。」Ike曾一度想過這是否意味着自己的時日無多,可惜雖然不是,現實卻是與此相差無幾。Eki在一次無意得知Ike想法的時候,毫不掩飾地大笑嘲諷着他的想像,甚至乎想盡辦法要找到染髮劑把自己的髮尾染成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