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西施道别东方曜,绕过辞花小院里弯弯绕绕的路回到自己小屋时,离下午上课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
她收拾了一下换洗的内衫,带上沐浴要用的皂荚,揣着个小木盆,匆匆地前往后山的温泉池。
赶到浴池的那刻西施有些后悔。饶是雾气皑皑,西施也并未完全迷蒙了眼。池子里隔两步就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传到池外的零碎嬉笑交谈声,不复往日冷清。
真倒霉,西施忘了今日沐浴的不止她一个。已经走到浴池了,再回去打水定是来不及,西施选择将就下,反正水汽这么重未必看得见彼此。
西施下水后没有留在池中央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而是淌着水,往前走了很久很久,远到已经能触到山壁无路可退。
浴池的边缘不适合修炼,但是胜在没人,胜在清净。西施不喜欢和别人太赤裸裸的近距离接触,女的也不行。
温泉的环境很好,两侧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卷着兰香,从山的深处曲折泻下,灵力维系着粼粼泉水终年常温不败,置身在此仿佛能看到后面山上馥郁芬芳的玉兰花景。
西施不禁一阵惬意,掬起一捧澄澈的泉水,涓涓细流顺着雪色皓腕印出一道道水痕。
待泉水流尽,她低头望着映出倒影的池镜。杏目湛湛有神,颊边微现梨涡,肤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乌黑如瀑的长发自玉肩滑落,沉入泉中。
她有些恍惚,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稷下将她养得越来越好,见不到一丝曾经的影子。
稷下的人也如泉水,贴紧自己的时候,似作怀抱。她长大的地方,很少下雨,没有雨,也就没有水。
没有水,更没有似水之人。
她在无主之地一座破损的神祠里睁开眼,手中握着一颗黯淡的蓝色珠子,除此之外,不着寸缕,浑身亦无一物,像个初生的婴儿。
寒冷,饥饿。西施站起来,身下躺的那块脏兮兮的看不出花纹的布被她裹在身上,布料硬硬的,并不舒服。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似乎是被遗弃了。
“强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这是她第一次被抢走东西,一条古旧的纱织。她努力了,却是掌心连着指骨被碾碎在地。
“我,我替你们去做,把珠,珠子还......”西施被掐住脖颈,说话断续不成句。
“那东西可不好找,不过你要是真能做到,还你的不只是这颗破珠子。你还丢了条魔纱对吧。”
西施第二次被抢走东西,对方并没有一走了之,他们给了她个谈判的机会。
“好......我,我答应......你们......”
西施不明白,为什么那颗蓝色的珠子于她而言那么重要。可失去它后,一阵作呕般的无力感笼罩全身,险些失控颤抖到无法呼吸。
记忆中的自己昏倒在了当场,昏迷前隐约听到了一句话。
“稷下学院,给你三年。”记忆里的声音并无怜悯,只冷冷地丢给她一个翠绿的小灵囊,“你用得到。”
再后来,她醒在了一片湖泊旁,独自一人。
温泉上演绎的往事戛然而止。
“只剩两年。”西施抬头,阖上双目,“可是我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西施入院一年的时间里极尽殷勤,周游在不同的人群中。但当发现那些吵闹的学生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丁点的帮助后,她便收敛了。
当然,除了某个甩不掉的黏人精。
“哎哟!”突然一枚血红色的指环落在西施的头上,跌进了她的小木盆里。她抬头看去,一只通体冰蓝的小鸟高高在上地瞧着她,抖了抖翅膀,飞走了。
“这世道,人倒霉起来,连只鸟都赶着欺负你。”西施郁闷。她来不及追鸟,只好捡起盆里的戒指端详着。
戒指很细,像是柳枝被弯成了圈,颜色红得发暗,有些瘆人。戒身首尾并不相连,是那种谁都可以戴的进去的款式。
西施将它拿起来,对着烈烈的日光,戒指的内圈一览无余,模模糊糊地好像刻着个三点水的偏旁,其他再看不清。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给一只林中的小鸟叼走了贴身之物。西施本来是想偷偷珍藏着这个偶然获得的小玩意儿,但是转念一想万一这戒指被下了魂印,失主查到自己身上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通常来讲是不会有人费心费力给一个小小的灵器下魂印的,更何况它还完全感受不到灵力波动,大抵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做装饰用的佩戴品。但是可能性绝对不会是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不定真有人吃饱了撑着呢。
西施决定等自己今天课都结束了,就去找失主。或者让东方曜这个闲不住的帮自己忙也不错,可以省点时间。她用灵力烘干了头发,随即走出了浴池。
陆陆续续的有女生从后山方向回到辞花小院,大家的装扮出奇的一致,白浴巾,木屐配着个一个木盆,西施有一茬没一茬地应付着几个相熟的女生,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反观东方曜,他并没有回寝居后山的温泉懒洋洋地坐上几刻,也没有去前院儿打两桶热水。来来回回太浪费时间,他很硬气地选择就地打了几桶冰凉的井水倒在身上,美其名曰节省时间。
他是个修炼狂魔,日常除去上课,吃饭,帮小西施忙,给别人帮忙这些事儿外,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修为上,倒不是说他有多想成为人上人,东方曜的愿望很简单,他想把修为赶紧提到灵师中阶,然后下山去看看。
可即便这么勤奋,也才堪堪追上同龄人,没人知道为什么,老师也说不清。
他还有个潜藏在心底的愿望,他要去找他的姐姐,东方镜。
姐弟二人,年龄相差不大,但是天赋相差极远。东方镜是现在大陆上赫赫有名的修道天才,年仅十八却已到达初阶灵王。东方曜年岁也不大才十七,可入院修炼整整一年,最后只混了个中阶灵者,隐隐有才摸到入高阶的壁垒。
一岁的年纪之差,东方镜却甩开了东方曜两轮大境界的修为。
也正因为学院众人知晓东方曜有个厉害的姐姐,所以很多时候都会亲近并施惠于他,暗暗地期待着二人姐弟团聚,东方曜提一嘴自己的名字,好承东方镜的恩情。
他们不知道的是,东方镜与东方曜姐弟关系,名存实亡。
按理来说东方镜这么高的修为已经可以入院当老师,亲自指导自己的弟弟了。她晋阶的速度飞快,只要愿意教未必比学院里的老师差。
除却一贯神神秘秘的圣岛学院,稷下和狮砂比亚已经朝她不知抛出了多少次橄榄枝,企图将这名天才收揽到自己麾下。但东方镜哪儿也没去,她只是把弟弟丢在稷下,自己离开,由着东方曜一人自生自灭。
东方曜应该是恨自己姐姐的,明明他们俩都是东方家族仅存的血脉,理应相互照料,互相扶持,但是镜最后抛弃了他。
两个人小时候还那么好,可是为什么......东方曜不敢想下去。他是知道的,那只魔兽吐出同族人的肉末残渣,又朝他和镜张开腥臭的,可怖的,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的时候,他很清醒。
他的逃避,让小小的镜,背负了所有。
姐姐,这个身份,就注定了她要一辈子站在东方曜的身前。她不会怪曜。
一年前的那场雨,冷得彻骨。暴虐的风雨如同一头游荡在荒原上的饿狼,急骤的雨撕咬着他的皮肉,啃噬着他的筋骨。
“姐姐,我只是想帮你。”
东方镜无言,只留给东方曜一个淡漠的眼神。
“我可以帮你去各个势力那儿打探消息,我可以帮你治疗伤口,这样你就能少费点儿灵力,我还可以去赚钱,我也可以给你做饭,我可以和你一起撑起复兴家族的使命......”东方曜的语气越来越轻,他并没有打动自己的姐姐。
“若我不是女儿身。”
“若那日,死的不是父亲,多好。”
东方曜怔住了,镜的话让他明白了,他们姐弟的情谊已然全部葬送。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什么都不懂,是曜的幸运,是镜的悲哀。
大雨滂沱,二人相顾却无言。
“你谁也帮不了。”一柄小小的木剑被镜折断,狠狠摔在二人中间,木剑碎得四分五裂。
东方曜是认得那把剑的,那把由自己亲自雕刻,歪歪扭扭写着东方镜名字,只送给世界上最厉害的姐姐的剑。暴雨冲刷着,将碎片卷走,剩下的重新拾起,也永远再拼不回原样。
哀莫大于心死。雨水顺着脸颊淌落,东方曜再不纠缠。
到底是不忍心看到自己还是对他彻底失望,东方曜不明白,他只看到姐姐的背影,再未回头。
那一瞬间,东方曜彻底被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判入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