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主陈婉,正是死于那场刺杀。
我做了一个梦。做鬼之前我也不知道,原来鬼也可以做梦。
旧楚三十六年,是我喜欢楚渊的第十三个年头。我十六岁了,那时候眼睛
还没瞎,双亲俱在,兴来就和璎珞一起照着古妆谱,蘸着从我母亲那偷来的点
琼脂为对方画妆,也带着玉京城不学无术的贵女们喝过酒,和虞盈一起策马走
过白玉京的每一条街头,当然了,我最大的事是琢磨怎么和楚渊巧遇,怎么给
自己创造机会。
总的来说,我父亲碍于我母亲,对我管束甚少,我是县主,比我大的都与
我玩不到一起,不如我的也不敢说我,我的年少岁月里,除了没能让楚渊喜欢
上我,也可算是春风得意。
甚至我想过,在最好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本身也是一种圆满。
那一年的我就好像羲和初升,横冲直撞,还执意要和楚渊撞在一起。
而楚渊那时也还是个少年皇子,远没有他青年时代的不近人情,我们自小
认识,虽说不喜欢我,但他打我三岁认识他后,只要不算出格,他拒绝过我的
事就屈指可数。
我们已经这样好,所以才我更不甘心止步。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好
东西都应该是我的,我付出了努力,应该得到回报。
但其实这世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道理。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应该属于我,也
不是所有有所求的付出,最后都能得到回报。
感情,尤其如此。
可是十六岁的沈晚歌不知道。
虞盈常常笑我们,“虽说你不是三皇子的意中人,可我瞧他对你同意中人
也没什么差的了。”
我在马上哈哈一笑,心里头觉得很是受用,又挥鞭策马,在风中回过头笑
她“你要是比不过我,怎么好意思嫁到陈家去呀?”
她面上飞过一抹红霞,很快又追上来,死不承认“呸。想娶我的人从玉京
城排到了城外,就是做皇妃我也使的,谁要嫁给陈玄之啦?"
我们策马在玉京城外的林间,度过了欢快肆意的年少岁月。
那年春天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后身体就虚弱了许多,我打听到药圣李
秋风将来玉京游历,药圣性情古怪,不卖人面子,我怕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便
缠着要楚渊和我一起去拜见他。
楚渊起先不肯。我在他宫中跟了他三天,走哪跟哪,终于他第三天傍晚在
闲情亭收了棋子,无奈的说“我不好过去。李秋风毕竟不是朝中人,早年间又
被权贵打压,我去了反而不好。"
“殿下又不说,他哪里会知道嘛?”我立刻凑近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
他低头看着被我扯住的袖子,无声的叹了口气,“你跟了我这么久,不无聊吗?”
无聊是肯定的,楚渊整日不是喝茶下棋就是读书,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
有。可是我喜欢他,跟他待在一起,光看着他我就很开心啊。我把心里的话不
小心说了出来,好像听见他笑了,于是匆忙的抬起头。
楚渊真的笑了一下。他是皇帝的嫡子,平日端肃雅正,并不常笑,所以他
的笑很浅,不过是不动声色的勾了几分唇角,少年眉间的冷淡如同潮水般褪
去,带了点春风化雨似的柔和。
我很没有出息的看呆了。
大概是我的蠢样子取悦了他,他答应和我一起去。约好时间后我叫虞盈出
来喝酒,大声宣布我离做楚渊的夫人又进了一大步,不枉我处心积虑费心谋
划,要是我是个男子,有这个劲儿恐怕就是下一个尚书了。
虞盈难得规矩,她穿着青色的裙,头上戴着一支碧玉簪,就好像宫中芙蕖
池里亭亭玉立的莲,她模样生的好,惯来以颜色压的玉京闺秀们抬不起头来,
只是今日一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再三询问,她终于闷闷的灌了一大口酒,说“我昨夜偷听父亲与哥哥说话,要打仗了,他有意让我入宫去。其实今天你不叫我出来,我也要叫你的。这算什么事?”
我大吃一惊。“你、你要做楚渊的姨娘?”
虞盈伸手打了我一下,恶狠狠的说“你做梦呢!"
我倒情愿实在做梦,揉了揉被她打红的手,想了想安慰她说“哎,你父亲
想得美。我听楚渊说了,现在宫中慧贵妃独得圣恩,哪有别人的份?"
“你娘疼爱你,你与陈玄之青梅竹马,陈家又世出名门,你父亲还能棒打
鸳鸯不成?你约陈玄之出来商量商量,叫他上门提亲呗。"
虞盈点点头,暂时放下这件事,转头又疑惑的问“你说三皇子答应和你一
起去拜见药圣了?”
我很是得意的点头。
“清河郡主要回京了,没想到他答应了你,我还以为他要去接郡主呢。"
我“啊?”了声。
“你忘了?清河郡主是三皇子的表姐,你以前还见过她呢。算来她离京也
有几载了,如今归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亲事。”
皇家的亲缘素来靠不住,我听虞盈说起,实在没什么印象,只想着改日去
拜见一番就是了。我直正的见到清河郡主,是在南山寺。
我和她在南山寺巧遇,冲撞了她的仪驾,侍女正欲斥责我。我来的很早,
南山寺的晨雾还没有散尽,朦胧的雾气中女子莲步轻移,温声问我“是安乐县主吗?”
她走到我跟前来,我才发现清河郡主是一位长相温婉身姿绰约的美人,她
穿着素色的裙摆,远山弯弯,步履袅袅,如同画上的女子。
她的肤色带着病弱的苍白,我想着她是楚渊的表姐,也算是长辈,因此对
她很客气,我后退了一步,正儿八经的朝她行礼。
她对我说“县主,请你原谅。我听说拂奴那日原本和你约好了,但他来接
我了,就失了约。请你不要怪他。"
我觉得她真是一位极有教养的女子,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楚渊答应我要
陪我一起酿酒,他补给我了,没事啦。”
她的面色好像更苍白了些,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此么,这样就好。”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就是在这一天,我遇到了人生中最惊险的事。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我搞不清楚杀手到底事冲着谁来的,也不知道为何南山寺的后山此刻一个
多余的人也没有,清河郡主的扈从尽力护着我们逃跑,我自己体力也不错,但
我不能只顾自己,我得照顾清河郡主。
路上的血迹将我的裙子大片的染红,我的视线里,扈从一个个的倒下,我
死死的拉住清河郡主的手,拖着她跑,混乱中一段宛如月光的剑光朝着清河郡
主劈来,我一把推过她,自己却身形一滞,凌冽的剑峰划过右肩,我忍痛抽出
匕首招呼上去,余光瞥见清河郡主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不知道她死没死,我觉得我要快死了。
不过后来陈玄之赶来,结束了这场刺杀。
我在床上养了足足半年的功夫才见好。这期间我出不了门,只有璎珞每日
来看我。
旧楚三十六年的冬天,虞盈和她的哥哥登门拜访我爹,她悄悄的来看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过她的手问“盈盈,楚渊呢?”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自己有点
急切,匆匆补救“清河郡主好了吗?”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我,小声说“晚歌,清河郡主死了。她没撑过去,回去
后十天就故去了。”
见我愣在床上,她轻轻别过我耳际的散发,柔声说“晚歌,你快点好起来吧。”
“我要进宫了。”
日楚三十六年,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我的爱情从我活着,清河郡
主死去的那一刻,就注定结不了好果。
庆嘉元年三月十九,大吉。新帝将登云台山,临神霄台,宣帝号,正大统。
云台山上的神雪台从前是四海八荒历朝历代的皇帝登基都要去溜一圈的地
方,古书上说神雪台是天下间的最高处,皇帝从那里看下去,能够看见芸芸众
生,明白何为君臣。只是云台山常年云雾缭绕,十分寒冷,有些皇帝倒是不怎
么愿意去受罪,因此又在云台山的山腰建了个云霄台,如楚渊的父皇登基时就是去的云霄台。
对我而言,不管是云霄台还是神霄台,只要是云台山,我都不想去。只是
如今我是个离不开楚渊的鬼,鬼生悲惨,没得什么选择权。
楚渊领着他的臣子们一步步走上云台山,浩浩荡荡的仪仗,庄重端肃的礼
乐,铺天盖地的人影被宫廷画师的妙笔永远留在了青史中。
那位年轻的皇帝穿着玄色帝服,身形挺拔,如曜曜青松,坚不可催。在经
历了少年时代的离乱与战火后,他的步履很稳,眉目间已看不出什么喜怒,自
有王者的风仪。画师是天下间名声卓著的画手,可他仍觉得他画不出这位皇帝
七分的神貌。貌肖似,神却难。
神霄台上空无一人。上一位有资格登上它的皇帝已然作古,时隔一百七十年,终于有下一位皇帝来。
我离楚渊再远,也要跟他一起上神霄台。在山呼万万岁的声音里,我跟着
他走上了神霄台。
楚渊袖手而立,烈烈的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垂眼看着他的天下,他的头上
只有高不可及的云雪,而他的脚下,有山河表里,共共众生。
不临神雪台,安知天子尊。
他的眉头轻舒,唇角微扬,我许久没有见过他笑了。
看着群山巍峨,江山万里,我吐出一口气,冷漠的想,即便楚渊喜欢清河
郡主,可是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我输的如此彻底,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陈婉。
天地浩大,社稷万年。与帝王而言,人间情爱,不过尔尔。
时至今日,我成了一个鬼,才想明白我所追求的,我一生最念念不忘,最
孜孜以求的东西,对于楚渊而言,大概就好像一个清晨那样短暂。
弄清楚这些,即便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云道人,我也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
期待,若是他能看到我,也许能顺手送我一程。
不过显然他没有见到我。他和楚渊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后,随着身旁那个
高高瘦瘦的道人就此消失不见,我敏感的发现楚渊也有点不对。
他开始有点不耐烦,面色沉沉,看的礼部官员心惊胆战,但好歹还是有头
有尾的结束了这场仪式。
楚渊匆匆离去,在半山腰接见了本已离开的云道人。
我近距离看见云道人那张平平常常的脸,下意识的离他远远的。
也不知道楚渊见他做什么?
楚渊面色已然变得有些冷酷,他问道“玄师召魂,何不见我卿卿?"
云道人沉默了下,显然也没想到“君上登神霄台,亡人阴鬼皆拜紫宸,乃
天道使然,以示人皇正统。”顿了顿,他没有说下去。
身旁的道士接着说,“若非君上故人早已了无牵挂,往生极乐,故而……”
楚渊沉声打断他“住口。云道长莫非是对朕之允诺不满?朕已许玄师一脉
为天下正道正统,还有何求?说来与朕听。”
云道人面色难看,那无名道士却摇了摇头,“身死魂消,贫道与师弟才疏
学浅也无他法,先前与君上所约之事还是作罢吧。”
“身死魂消是何意?”楚渊皱眉问。他向来聪明绝顶,此刻却有些迷惘。
“便是再无相见之日。”无名道人遗憾的说。
云道人面色越发难看,忽然冲了出去,他师兄叫他不住,也立刻追着他离
开。这师兄弟二人一走,楚渊独自在那里站了许久,也无人敢催他。他真的想
了许久,等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沉,飞鸟入林,他才想明白了些。
云道人一心想要光复玄师一脉,与他早有约定,断无骗他之理。
身死魂消,就是她真的死了。
死是什么?
是他在母后塌前握住她温度渐失的手,无论他喊多少次,多大声,永远也
喊不回她。是永远不会有人再缠着他,永远不会有人再在回京的路上挂满夜
灯,永远不会有人再为他倾尽所有。
死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
他那时听闻她的死讯,想的是他还能救她,玄师一脉神秘莫测,他遣人将
她的尸骨带了回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承受。若是救不了,她成
了鬼,他就将她藏起来,是人或是鬼,只要是她,对他而言都并无区别。
可是上天未免太过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