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
夜已渐渐深了。
一间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馆里。
在临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油亮的黄马褂的、叫做奎哥的汉子,和一个身穿宽袖黑袍的青年。
时值暮春时节,正是农忙时候。
天空中已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
可惜,在这个时候,是很让人发愁的。
路面上少了马车、独轮车和人力车奔腾往来的喧嚣声,整条长长的街倒是比前些日子安静不少。
“两位客官,您们的酒菜来啦!”
说话的是酒店的酒保,他正往这边走来。
酒保用双手麻利地端着一个大盘子,里边装满了很多道热气腾腾的小菜,以及几壶陈酿的老酒。
他大概二十四五岁左右,脸膛红通通的,发出欢快的笑意。宽阔的肩头上,正挂着一块相当干净的抹布,可喜地耷拉在厚实的前胸上。
很快,他已经整整齐齐地把酒菜摆放好,说声:“请慢用!”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两个食客动起了筷子。
他们吃得慢悠悠的,然而在推杯换盏之中,传出了这样一段对话——
黑衣人这世界上有自由自在的生命吗?
奎哥有。
黑衣人哦?最自由的动物是什么?
奎哥是鸟儿,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儿。
黑衣人什么东西盛开的时候让人欢喜,凋零的时候又令人惆怅?
奎哥是花朵。
黑衣人什么花的凋谢比绽开的时候更绚丽?
奎哥樱花。在我们大清,只有武汉的樱花美得令人心碎。
黑衣人最快的武器是什么?
奎哥是火枪,西洋火枪。
黑衣人那么,在大清,要算谁的枪法最神准?
奎哥是“追风火枪王”梦雄飞,那个名动江湖的流浪汉,妈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学来的,一出手就人命归天,简直比当年南征北战的洋枪剿匪队还厉害。哎——不对不对,最厉害的枪手还要数现在的“樱花神枪盗”嘛。“樱花神枪盗”是一名精通左轮手枪的神枪手,每次行盗开枪时迅捷无比,使敌人的血迹就像武汉春天凋谢时的樱花一般绚烂,然后总要在现场留下一朵九瓣樱花的图案作为记号。
黑衣人这一点妇孺皆知。
奎哥没错,谁让他是个百年难见的巨盗呢。
黑衣人你认为“樱花神枪盗”是一个人吗?
奎哥那是当然了,否则为什么每次作案后,都留下一模一样的九瓣樱花图案呢?连手法也似是出自于同一个人。
黑衣人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奎哥当然不知道,也没人知道。要是我知道,早就把他投入大牢啦。
黑衣人你是本城‘巡警二处’的长官,怎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奎哥在这年月,哪个官场中人不是朝夕难保?说到老哥我呀,可不敢贪功去得罪樱花神枪盗,那不是自讨苦吃么?还是当个本分的人为好。你想想,连你们这些个以一当百的“红蛛队”的人,目前都拿他没辙,我们这芥末大小的‘巡警二处’又能怎样呢?
黑衣人若是你侥幸把他拿住了,该怎么处置呢?
奎哥嘿!那可要向上面请示请示,这不是一单小案子呐。
黑衣人这话在理,不过现在上面传达的意思是:只要能捉拿归案,生死不论。
奎哥哎,不好办呐。单是樱花神枪盗已经够令人头痛的了,要是再牵出一堆同伙来帮他报仇,那可真是吃不消啰。
黑衣人你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奎哥也不尽然,我想,只要能让“追风火枪王”梦雄飞出马,加上我们布下的陷阱,保证可以将他一举歼灭!
黑衣人这么说来,‘樱花神枪盗’遇到个对手了。
奎哥嘿嘿,每个人都有对手,哪怕是他,也不能例外。
黑衣人我问你,如果梦雄飞也捉不到樱花神枪盗怎么办呢?
奎哥那就说明,梦雄飞很可能就是‘樱花神枪盗’。
黑衣人这个判断,可并不高明。
奎哥梦雄飞就是个亡命天涯的浪子,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是跟一个流亡大清的美国佬学的枪法,这难道还会是个好人?
黑衣人可是,他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响当当的江洋大盗。
奎哥那就请他再杀一次,否则,他最有可能就是那个樱花巨盗。哼,他要是捉不到樱花盗,就是被人冤枉了,那还能怪谁?
黑衣人你可真有一套。
奎哥没办法,干这行,吃这行,还能咋地?
黑衣人你让他捉拿巨盗,那得先查明巨盗的藏身之地呀。
奎哥不错,这些天以来,我已经在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
黑衣人看来,逮捕‘樱花神枪盗’,那是指日可待了。
奎哥他在京城一带来无影去无踪,到现在已经销声匿迹三个月了。有人说,他就匿藏在天津城。
黑衣人或许现在,他就坐在你的面前。
奎哥哈哈哈,老弟,你这人一喝大就喜欢瞎胡扯……来来来,再来两块香喷喷的猪肘子,这是顶好的厨艺!
“黄马褂”大笑着,不但唇上的两撇胡须在欢快地扇动,连粗壮的脖子上的肉块也跟着颤抖起来。
黑衣人如果我现在没喝醉,你还会相信我的话吗?
黑衣人清瘦清瘦的,身板很挺直,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奎哥我知道,没能捉住樱花巨盗,你的压力很大,整个“红蛛队”也受到了攻讦,管他呢,反正你也是镶蓝旗的人……尝尝,这鱼头不错!
黑衣人如此美食,以后怕是再难享受了。
奎哥老弟呀,你今天不太对劲。看来,你是太劳累了。
黑衣人今晚,是我在天津的最后一晚。
奎哥什么?你,你要去哪里?
黑衣人我要回到武汉,我长大的地方。
奎哥可是,南方的局势充满动荡,你难道就不能好好待在此地?赶明儿,老哥我带你去会会那个叫“佛见愁”的小妞!话说她长得真不赖!
黑衣人不行。
奎哥为什么?
胖胖的“黄马褂”听了,放下了凑近嘴边的筷子,纳闷地看着他。
那是一双很精致的筷子,不用说,是用象牙打制的,雕刻着漂亮的图纹。
在大清,好像也只有八旗子弟才习惯把这种象牙筷子携带外出,他们是一群很特殊的群体。因为世代深受皇家的恩泽,他们的生活习惯是非常挑剔和讲究的。
黑衣人身为‘红蛛队’的一员特工,只效忠于皇家,永远都是!在很多时候,这是由不得我自己的。
奎哥你可以向阿哈觉罗·达山队长申请留在京畿嘛。算起来,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黑衣人我不喜欢这里。
奎哥也好,那就去南方散散心吧。有啥棘手的事儿,尽管跟老哥讲一下。老哥我是不才,再怎么着,凭着我富察家世袭的二等公爵位,还是可以在关键时候发挥一下作用的。
黑衣人奎哥,天色已经不早了。
说完,黑衣人停下了手中的酒杯,望着窗外那黑沉沉的夜空。
他的眼神很冷淡,犹如南方雨季凝结起来的阴霾。
那“黄马褂”吮了吮自己胖嘟嘟的手指,咂咂嘴巴,似乎吃得意犹未尽。
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玛瑙戒指,在夜色中发出淡黄的光彩。
此时,细密的雨水已经慢慢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