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一
“廿白羽，什么时辰了？”
“已经戌时了，陛下。”
“孤怎么睡了这么久。”澹台烬转了转发酸的手腕，低头便看见书案上宣纸上洒了几滴墨点，他挥挥手让人出去，自己走到窗前，抬头望着窗外明月。
两百年了。
自叶夕雾从城门上一跃而下，身陨以换得他永不堕魔，已经过去两百年了。爱妻已死，澹台烬伤心欲绝亦有灯尽油枯之势，边陲地带对景国国土虎视眈眈，为不再陷入战火，澹台烬散尽妖力让景国上下都陷入昏睡，布了结界幻境，外人无法进入。
就此经过二百年，不知为何百日前他竟突然苏醒，城中一切未变，而此前与叶夕雾经历的种种也仿若一场梦境。
城中无人再谈及那位自戕而死的王后，连澹台烬身边的人也对此避之不及。他也曾逼迫那小狐狸翩然告知他叶夕雾的去处，可寻遍三界碧落黄泉，她的形魄却始终寻而不得见。
直至半月前，听闻天界十二神逐渐归位，神界落定，唯独初凰神女在神魔大战中神魂俱灭再不能重生，好在初凰神女死前诞下一名女婴，如今承袭了其母的神格，是为凤凰神女。
“你说，她真的不是叶夕雾么？”澹台烬手中摩挲着那块陨石，口中喃喃道，“可是她们，分明那么像…”
对叶夕雾曾经的身份他心中自然有些旁的猜测。当年在盛国叶将军府，他对叶夕雾的性子自然是了解的，可某日她性情大变，待他全不似从前。那时的澹台烬就对叶夕雾的真实身份有过怀疑，但后来物是人非，也未再深究。
如今再看，叶夕雾确实就是那凤凰神女转世而来。
接近子时，天空中缓缓出现一辆飞驰而前的神车，车前有神女引路，在夜空里划过一道溢彩的流光。
“来了。”澹台烬面露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右手一挥，朝着天上气派无比的阵仗飞去。
他早就守过多日，每月初一、初十、十五三天，凤凰神女会架着仙车出行，今日正好是十五。
澹台烬轻轻落在神车车顶，那赶车的青鸾神君先发现他。
“哪里来的妖物！岂敢冒犯神女！”
“哦？这位小仙竟不知我是谁么？”他微微一笑，捋了捋辫子，“澹台烬。”
“你是魔神？你这妖邪！”那小青鸾大叫一声，还没等说出什么话，神车里传来一声呵止。
“青鸾。”
这小神君虽不情愿，却也抱手拱拳，“请问…魔…你有什么事？”
澹台烬始终不变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事需神女为在下解惑，吾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神女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那青鸾神君多少也听过凤凰神女在凡间时候的故事，听闻她自毁神髓才换得天下太平，澹台烬邪骨除尽再不入魔已过二百年，如今这人又寻过来，实在很难给他好脸色。
“青鸾，让他进来吧。”
神女发了话，青鸾再不好说什么，抬抬手示意让他进去。澹台烬举手回了句多谢，发觉双手竟微微颤抖，他挑开幕帘，只见车内是另一幅光景。
正中摆着仙台，凤凰神女看上去气定神闲，闭目打坐，见人进来，缓缓睁开眼。
虽周身的气场已不如从前那般，但那张脸分明就是叶夕雾。澹台烬一时竟愣住了，稳了稳心神，堪堪开口，“…神女……可认得，叶…”
“认得。”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神女望着他，眼底不掀起一丝波澜，“叶夕雾是我上一世在凡间时的名字，其中故事诸多曲折，但我同你曾认识的叶夕雾并不是一个人。当年仙门陨落，我在凡间的肉身回到五百年前阻止你入魔，阴差阳错便成为了叶夕雾，同你朝夕相处，与你情深义重的应该是仙门弟子黎苏苏，但亦不是今日的我。” 她缓缓望过来，有历尽万千的释然，“我知你要问什么，叶夕雾也好，黎苏苏也罢，皆是过往。”
澹台烬缓缓眨眼，半晌才接话，“……过往…两百年，神女从未再踏入景国，是怕……见到旧人，触景生情？”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与叶夕雾有一段因，与黎苏苏有一个果。如今因果已定，不必再寄情于此。”神女摊开手，掌心是一颗泛着柔光的珠泪。
“这是灭魂珠泪，你为她流下的，如今物归原主。”
澹台烬看着那珠泪飞到他眼前，抬手握紧，在掌中碎裂。
他笑，表情淡然，“神女既不愿再回忆起曾经的种种，我要这灭魂珠泪有什么用，罢了。”他低头浅笑，仿佛真的释怀了一般，“是我今日冒昧，叨扰了。”
到底是他高看了自己。哪怕与她经历了那些氐惆爱恨，对神女来说，不值一提。
“澹台烬。”
二百年了，他又听到了她叫他的名字。
“澹台烬。你若实在放不下过去，可多行善事，修身养性，云游清心，到时你就会知道，你与叶夕雾的那些过往，皆是万千时光里的一隅，不值得挂念。”
他明知眼前的人是那位凤凰神女，可听到那句不值得挂念，心中依旧酸痛无比。
“多谢神女，夕雾是我的妻子，我自幼无父母疼爱，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如若不挂念我的妻子，我便孑然一身了。”他没有回头，侧头示意，“……保重。”
黎苏苏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眉头轻轻皱起。
两百年前她重回仙门，仿若丢了半条命，澹台烬没有成魔，也没有后来的仙门被屠，而她重回仙位，继承母亲初凰的夙愿成了凤凰神女。众仙为她重铸神髓，助她归位。
比起叶夕雾，她更适应作为黎苏苏的人生，那些跟澹台烬的过去十分伤情，身边的人也从不提起。她很明白，如今的她只作为凤凰神女而存在。
一切是她甘心情愿，心头的痛觉清晰，即便两百年过去，那些爱与恨，痴与怨，依旧令她低回不已。
“叶夕雾啊叶夕雾，你不如跟他解释清楚。”神台后走出一抹朱红身影，是翩然，“既然彼此都没忘记，为什么不好好说清楚在一起，你们神仙不能恋爱么？”
黎苏苏叹口气，翩然习惯叫她叶夕雾，发愁的模样倒有了几分曾经的神情，“慢慢地，他就会忘了，时间久了，他就会知道，澹台烬和叶夕雾还是黎苏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都不过如此。”
翩然摇摇头，“你看看你，当初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爱上你，让他长出情丝，生出灭魂钉，你让他爱地死去活来，却告诉他，这不过如此，诶……”
“别说这个了。”黎苏苏打断她，“下月我要下界去瑜国边城，助白矖重回仙界，还要找回腾蛇一族。当初腾蛇族几乎被桑酒全灭，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要我去收拾这烂摊子。”
翩然点点头，“多好的机会，还能去散散心，至少不用整天在神界待着，装模作样不说，规矩还多，要不是为了躲避澹台烬，我才不会在这待这么久呢。”
黎苏苏敲她的额头，“知道了，委屈你了，待我回来，带你去蓬莱仙境转转，那风景，绝对是普天之下第一美。”她笑起来毫无阴婺，又有些心虚地拿出一个盒子，“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澹台烬。虽然他没有成魔，但也为了封印景国而散尽修为，我想着，能够渡他走上正道，放弃妖道也是好的。”
“哇，这，这是紫雾珠啊……你，你居然为他去寻那地脉紫芝！”翩然睁大眼睛，“你去了苍蛮之地，去地突灵泉取了地脉紫芝！叶夕雾，你不要命的！那可是三界生灵从不靠近的雪山，极阴极寒，你……”
黎苏苏笑着打岔，“也没有那么夸张，就是冷了点…很顺利的。”
翩然拉起她的手。那地脉紫芝本来就是极寒之物，需用神力日夜不停炼化半月才能炼成紫雾珠。黎苏苏那双手上全都是细小的裂口，肯定是炼化时候迸出的寒冷之气刺伤的。
“你不疼么……”
黎苏苏摇摇头，“只是小伤。”她把盒子放在翩然手心，“紫雾珠用灵力催动，周身便能化出云梦仙境，是灵力最盛的地方，自带结界又不怕被人打扰，用来修行再好不过。我走以后你把它交给澹台烬……别告诉他是我给的，我不想再生事端。”
翩然翻了个白眼，“你为了他做到这份上，干嘛不告诉他，卖他个人情！再说了…管他做什么！”
听了这话，黎苏苏表情一松，竟撒起娇来，“翩然……狐狸姐姐~他现在应该很需要这个，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不欠我。”
翩然接下那盒子，只觉得沉重又心酸，既然放不下，“叶夕雾，你……你还爱他么？”
被问到这，黎苏苏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她抿嘴笑一笑，轻轻答道：
“神爱世人，也爱澹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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