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谷

这边，距离万魔谷的出口还有一半的路程。

　　“师兄，我们都跑了这么远，那魔女都没有追上来，要不要等等师父和师叔他们？”陆承礼问。

　　张望了四周，谢无舟反而加快了速度，说：“谁知道那魔女会不会已经甩开了那老者，然后就朝我们追过来了？反正也快出口了，相信到那时师父他们也会追上我们，和我们汇合的。”

　　转念一想，说的并无道理。

　　好在有云湘鹤的捉妖壶在，让阿玖待在里面。他们二人才是轻松，跑得快。

　　可意外也是说来就来，那魔女竟然真的又追上来了。

　　“可恶！真是阴魂不散！”陆承礼被追了这一晚，不耐烦得想骂人了都。

　　“你们不死，我便紧追不放！直至将你们一个个全杀光！”

　　萧雯华一招比一招快狠，显然是存心置谢无舟等人于死地。谢无舟虽然勉力抵挡，但仍旧免不了节节败退，眼看就要丧命于此……他腰间的捉妖壶被打掉，阿玖也从里面释放出来了。

　　阿玖蓦地咬牙，拔腿从树上跳下去，奋不顾身地朝萧雯华奔过去——他必须阻止萧雯华！否则，爹爹他们就都要死在这儿了！

　　“爹爹，你坚持一下啊！阿玖这就来帮你！”他急迫地喊道，旋即在右手腕上幻化出了一串银色的铃铛，奋力地摇晃起来。

　　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铃声响起，萧雯华动作滞了一下，眼底的红芒顷刻间淡了下去。

　　“阿玖……你怎么可以？”

　　“萧姐姐，请原谅阿玖这样做。”

　　而这也让谢无舟等人得以机会，快速布施起了缚魔阵。

　　就这样，萧雯华猝不及防地被困在法阵中央。

　　看到这场争斗终于停止，阿玖松了口气，过后又转头望向谢无舟。

　　此时，谢无舟已满头大汗地坐倒在树旁，捂着胸口轻微地喘息着。陆承礼和黎禹正分别守在法阵的左右两侧，神情皆有疲惫。

　　“爹爹，您感觉如何？”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伸出小手探向谢无舟的脉搏。

　　谢无舟抓住他的小手放下来，微微闭眼：“没事，只是打得有些脱力而已。”

　　阿玖见状虽有些放心但也有点虚心，随即抬头看向法阵内被束缚住的萧雯华，眼眸里流露出复杂的思绪。

　　刚才，他是为了保全爹爹等人才对萧雯华使出了噬魂铃。可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萧姐姐便会一直与他们打个不停，只有停止了争斗。自己便可以想尽办法说通她，同意让自己跟谢无舟走。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小脸也绷得很紧。

　　谢无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梢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阿玖，你想救你的萧姐姐吗？”

　　阿玖抿唇沉默，并未答应或者否定，但也没有摇头。

　　谢无舟微微叹息，语气温柔：“阿玖，既然现在你的萧姐姐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那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说通她呢？而且，她那么拼劲，就是想保护你罢了。如果说，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救我的师妹，我们当然不会冒险闯入这里。我真的只是希望……希望你可以救救她！”

　　这句话让阿玖怔愣住。

　　亲生父亲从未像他这般温柔耐心地与自己讲话，他的嗓音那般醇厚低沉，犹如低鸣。他的表情也那般温和平静，眼睛里盛满了对他的包容和信赖。

　　阿玖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人年少的模样。记忆中他的亲生父亲是严厉又孤傲的，但谢无舟却从未用这种姿态对待过自己。

　　或许可以说，亲生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似乎从来都藏在深沉细腻的感情下。

　　“爹爹……”他叫道。

　　谢无舟含笑颔首：“嗯。”

　　“你会生气吗？”

　　谢无舟反问：“阿玖希望我生气？”

　　“……不希望。”他说，“可是我刚刚那样做，是为了救爹爹。”

　　“你知道就好，爹爹不会怪你的。”谢无舟垂眸，掩去了眼底的苦涩。

　　这时候，阿玖忽然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跑到阵法外，抬头对萧雯华说道：“萧姐姐，我可以救你！只要你不杀他们，我可以救你！”

　　萧雯华听罢，嗤笑了一声：“阿玖，你终归是长大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阻止，你的选择是和他们一起离开。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利用！你这一去，便是再无生机的可能性了……妖核一旦离开你的体内，就是生生夺取你的修为和性命，你知不知道啊？”

　　萧雯华的语气透着悲戚和哀求，仿佛是一个母亲，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赴死，却又因为太多的理由，不愿违抗。

　　这些话，听在阿玖耳朵里，就如同针锥，扎得他血淋淋的。

　　萧雯华是他名义上的姐姐，可他们俩的关系，实际上连亲人都不如。但是，自他父母离世，她一直以姐姐的身份陪伴着他，守护着他。可以说是，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阿玖低下头，喃喃道：“萧姐姐，你说错了，阿玖不是被他们利用。”

　　“你说什么？”

　　阿玖缓慢地抬头，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话：“是我自愿的，我想要跟他走。”

　　他抬起手臂指向谢无舟，目光灼灼：“萧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懂得如何做抉择。我想要和爹爹一起，离开这个阳光永远不会光顾的万魔谷。去看看娘亲经常和阿玖讲的人间是如何的繁花似锦……”

　　萧雯华猛地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萧姐姐，你明白的，我喜欢美丽的东西……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告诉过阿玖的，人间充满阴暗、险恶，不适合阿玖。”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我还是想要去看看人世的风景。萧姐姐，我想要去看看……”

　　“不行！”萧雯华立刻打断了他，“我绝不允许你去人间！”

　　“为什么？”阿玖疑惑地歪了歪头，“娘亲说，人间有各种各样的美食，有好吃的糖葫芦，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馒头……”

　　“那又如何？那是人间，那是地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萧雯华厉喝一声，眼眶瞬间通红。

　　这时在一旁的陆承礼听了，极不乐意地反驳：“我呸！人间如果是地狱，那这万魔谷就是十八层地狱！这里面什么魔兽邪物不多啊？涂炭生灵，穷凶极恶，害人不浅的不都是你们这群魔物吗？”

　　听闻，她原本那双无神的眼睛，此刻因为愤怒而瞪得老大，怒斥道：“你们人族就都是善茬吗？一千年前，就有人族为了他们自身，闯入万魔谷，夺取九尾狐的妖核。不仅将九尾一族死死困在那诛魔阵中，想直接来一个一网打尽，还想要灭谷！我们虽是魔族，却不从与魔界打交道，像他们那般心狠毒辣。他们所做的一切，才是伤天害理，涂炭生灵的恶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充斥着气愤和仇恨，“我们就算杀了人，那也是因为那些人该杀！我们受到了打扰和威胁，为什么不可以予以反抗？如今，又是遭遇了和千年前一模一样的事情。就算我给过机会，也丝毫没有用……那便无需多言，直接杀！”

　　她最后一个“杀”字落下，浑身散发出强烈的魔气，竟将原先困着她的缚魔阵阵法给破了！

　　因此，阿玖也被她身上突然爆发出的巨大魔气震退数步，踉跄倒在谢无舟的怀里。

　　“阿玖——”谢无舟焦急地唤他，想把他送到安全地带。谁知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突然剧烈波动起来。

　　萧雯华冷漠地瞥了谢无舟一眼，随即转身，朝着阿玖飞掠过去。

　　谢无舟瞳孔骤缩，忙抱着阿玖躲开，口中高喊道：“快拦住她！”

　　陆承礼和黎禹正从两边迅速蹿出来。

　　他们挡在了萧雯华面前，齐齐持剑攻击。

　　“魔女！受死吧！”陆承礼高吼一声。

　　看到不对劲，谢无舟也冲了上去：“师叔，看好阿玖！”

　　“嗯。”

　　因为强行破阵，也导致她遭受了阵法持有仙术的反噬。萧雯华此刻脸色苍白，唇角溢出鲜血。但她看着谢无舟、陆承礼和黎禹正，还是露出一抹嘲讽至极的冷笑：“就凭你们，还想对付我？哈，痴心妄想！”

　　说完，她的掌心翻涌出浓郁的黑雾，化作黑莲，漂浮在半空之中。

　　黑莲绽放出耀眼的红色光芒，霎时间冲向天空，并且将周围照亮。

　　云湘鹤和阿玖捂住了眼睛，等到视野恢复正常时，皆惊讶地睁大眼睛。只见萧雯华周身缠绕着浓重的黑雾，衣袂飘舞，发丝极乱地飞扬着。与先前的，截然不同。她的魔气不仅增盛了许多，就连想要靠近她都是难上加难。

　　三人被逼得节节败退。

　　突然，阿玖心念一闪，挣脱开了云湘鹤，冲出去，扑到萧雯华身上，紧紧地搂住她，大喊道：“萧姐姐住手！你不要杀他们！”

　　黑雾翻滚，犹如龙卷风一般，疯狂旋转起来。

　　“不，阿玖！”萧雯华失控大叫，“快松开我！他们今天必须死！”

　　阿玖摇了摇头，咬牙坚定地说：“不松！我不松！你若执意要杀他们，你就……就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随着话音落下，阿玖的身体开始发出白色亮光，起初还是个孩子的身体，旋即转换成了九尾狐的形态。

　　庞大的身形挡在她面前，宛若铜墙铁壁一般，任凭前方带来的魔气如何汹涌，它巍峨挺拔，不曾挪动分毫。

　　它那双红色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萧雯华，带着几分恳求：“萧姐姐，我知道人与魔之间的厮杀不会轻而易举地停止。我就是不想再为万魔谷和九尾狐一族增添屠杀，才会下定决心和爹爹他们回去。如果牺牲我自己，但是能够救另一个生命，便是值得的。”

　　萧雯华沉默了，她静静地听着，周身魔气不再有动静，平稳下来。手里的黑莲也渐渐散化掉，只留眼底泛起痛苦的涟漪。

　　看到她停下攻击，他又变回了孩童模样。阿玖眨巴着已然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半晌后，轻轻扯了扯嘴角。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萧姐姐，你总是说人界污秽、人间凶残……你从未真正地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呢？还是说，娘亲和我说的那些，其实通通都是骗我的呢？”

　　“……”萧雯华哑口无言。

　　阿玖仰着头看天空，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谢无舟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神情凝重。

　　阿玖走近她，脸上又挂起了一抹微笑：“萧姐姐，你知道吗？娘亲还和我提起过爹爹，她当初就是和爹爹在人间相遇，爹爹就是在一家馄饨摊前认识娘亲的……娘亲还说，人间很好玩。她曾经还偷偷拿了钱财去买糖葫芦吃，还去了最热闹、最繁华的集市逛街……她还告诉我，人间并不是那么的不堪。并不是只有坏人，也有好人，他们也会给予别人善意……”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和娘亲的趣闻，声音又开始变得哽咽，却始终没掉下一滴泪，“娘亲每次看到那些善良之辈受到欺负，就会特别难受；她说，每次看到那些贪婪丑陋之徒欺辱弱小，就会很愤怒，很想将那些人碎尸万段……但是这个时候，真的会有仗义之人站出来帮助弱小无助的人教训恶徒一通。”

　　他擦掉快掉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我想要去人间看一看。”

　　萧雯华张了张口，喉咙堵塞得厉害。她不知该如何劝说他——她也从未想过，一个明明心智还未长成的孩子会有这么丰富且独立的内心。他所渴望的东西，与她的不同，所求的东西亦截然不同。

　　这样的矛盾冲突，让双方都无法劝说彼此改变心意。

　　她欲言又止，但是一想到阿玖娘亲对他所说的话，和阿玖如此坚决的决心，便也还是昧着想要永远守护他的心，极其不愿地答应：“……既然你执意想去，那就去吧。”萧雯华不再看他，最终说道，“阿玖，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现在做出的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日后你有后悔的一日，也莫要怨恨萧姐姐今日没能阻拦了你。”

　　阿玖又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重重点头：“萧姐姐放心，阿玖会照顾好自己。”

　　萧雯华闭了闭眼睛，旋即转过身，在阿玖睡下后，将谢无舟叫到她身前，附上最后一句叮嘱：“摘取阿玖的妖核之前，请好好带他到人间逛逛吧。我不希望，他带着遗憾离开……”

　　沉默片刻，谢无舟便对她极为诚恳地说道：“阿玖既视我为父亲，我自然会满足那个孩子一切要求的。”

　　待阿玖醒来的时候发现，谢无舟已经不见踪影。而他原本盖着的薄衣，此时也被换做了被褥。

　　屋里燃着雪松香，淡淡的味道萦绕四周，心静又平稳。他躺在床上，视线所及处全是陌生的摆设，桌案上搁着笔墨纸砚和书籍。

　　“这是哪儿？爹爹他们人呢？”他缓缓地坐起来，环顾着四周。

　　此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而谢无舟端着托盘迈步进入房间。

　　托盘里装着几碗冒着热气的甜羹，旁边摆放着一只精致的陶瓷碗。他走过来，将其中一碗递给阿玖：“趁热喝了吧。”

　　阿玖怔怔地接住碗，低头抿了一口，温暖甘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他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爹爹，这是什么？好甜啊！”看到里面还有果肉，他尝试着用勺子舀着吃，再喝一口羹汁，结果，整整一碗甜羹，竟然一滴不剩。

　　谢无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这是梨肉羹。”本来想做桃花羹的，但是想到叶沉鱼爱吃，便打算不给其他人做了。

　　“私心还是要有的……”他一不留神，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阿玖听闻此言，不经皱眉道：“爹爹，你说什么啊？”

　　他赶忙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哦。”阿玖闷闷应答。他忽然想到一事，急忙问道，“对了爹爹，我还没有问你，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还有萧姐姐人呢？她后面……还生气吗？”

　　他犹豫再三，本不打算告诉阿玖缘由，但即使现在不说，他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昨夜你睡了之后，同门的传音符告知我们，我师妹的情况愈发危险，不能再拖，于是我们连夜就赶回了长阳派。”看着这个情绪起伏大的孩子，谢无舟一个弹指轻轻地弹在他的脑门中央，鼓舞他，“当然啦，你放心，萧姑娘很好。她既没有阻拦我们，我们也没有刁难她。”

　　捂着脑门，阿玖乖巧地嗯了一声，随手翻看了一下书卷。他发现书卷上画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符号，还标注了解析的顺序，看起来非常晦涩难懂。

　　这时，谢无舟开口说道：“这是符文。”

　　“啊，这个我知道……”阿玖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眸看向谢无舟，眼神微亮，“爹爹，这个符文对我有用吗？”

　　谢无舟略显惊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符文其实有很多种，不仅仅只有用来驱邪避魔的，还有控制、隐身、致幻、传送、召唤、然后再是攻击。”他看着阿玖，毫无避讳地解释一番，“另外，这些符文也分有强有弱，越是厉害的符文，它的效果则越好，但若是用来压制妖物或者是驱散鬼魅，则需要更加厉害的符文。魔族亦是如此，但往往对于魔族一类，我们都是以有灵力的灵器将其击杀。”

　　说完之后，他看着阿玖。虽然没有直接挑明，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在得到他的同意下，阿玖又翻看了几页。

　　屋外，陆承礼的声音蓦然响起：“师兄！师兄！差不多了，师尊和师父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现在可以带他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