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追云才发现南山僻静得似乎有些过头了。方圆十里以内都是重峦叠嶂,连绵不绝。根本看不到什么镇子。
追云摸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再三捏决,终于把空念从山顶求了下来。空念在空中横浮着,追云踏上剑身,一手两指并齐捏剑诀,一手背在身后,非常标准的御剑动作,叫人看了心驰神往。
可惜这剑上的仙人踩得不稳,晃了几晃才定住身形,硬生生破坏了这种谪仙气质:“空念!”
被主人叫了名讳,空念才稳稳的飞起来。
追云舒舒胸口,目不斜视,只定定看着眼前那一点风景。发丝被风吹过,扬起又落下,鬓发时不时蹭过脸颊,有些痒,但追云无暇顾及,因为他恐高。
是的,经常不御剑不是因为下盘不稳功法心法不熟练,而是因为他恐高。一从高处看下去就腿软,却偏偏忍不住总往下看。
远处是隐在山雾中的青山,这是追云最喜的景色,此刻能稍稍分开的注意力,让他不那么害怕。
空气十分新鲜,吸入鼻腔把肺部都洗涤了一遍。追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果然,不远处就是一处小镇了,比莫庄大的多,繁华得多,人声鼎沸。
追云迫不及待的立刻下降仙剑飞行高度,就这么大摇大摆降落在了小镇集市里。
宽大的雪色衣袍因风飘动,玉冠端正,那穿过发髻玉簪子的两端所垂白丝绸带也舞动起来,与一头银白华发相融。
衣袂纷飞,仿佛六月飞雪,端的是一派清新雅逸。
可惜仙人没站稳,踉跄好几步,差点摔倒。
周围人看呆了眼,忽然安静下来,怔怔盯着面前这个如谪仙降世的人。
追云拍拍衣袖,才发现村民的目光,有些窘迫,冷着脸红了耳朵。
正要几乎是落荒而逃,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一处店面围满了人,追云周围的人们也都被叫嚷声吸引了目光,转而凑到那边去。
兴许是看热闹更重要,村民们顾不上和追云保持距离。他正要抬脚离开,却被人流推着挤着也拥到了喧哗的店面口。
水泄不通,乌央乌央的人围了一个圈。
追云只好被迫吃瓜,向着店面投去目光。
那是一家还算气派的店面,一派儒雅气息。楠木门面做的古典漂亮,墨香浓重,应是做着贩卖文房四宝,古典书籍类似家伙事儿书肆。那面色泽温润的纯木门上还文绉绉的贴着一对儿对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追云盯着贴的并不对称的对联发愁,耳膜忽然被一阵叫喊震聒的发疼。
“父老乡亲们快来看啊!扒手啊!这个臭乞丐居然想偷书偷砚!光天化日之下,恬不知耻!!”
“偷书干什么,乞丐还看书么?”
“嗐,臭乞丐能看个啥书,顶多卖呗!”
“书又卖不了几个钱……”
“那谁知道呢,总归是偷了。啧啧。”
议论声纷纷,店主吹胡子瞪眼,一根手指指着地上那个人,继续卖力的控诉着:“这无耻老贼,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呸!乡亲们都在呢,我今儿个是不想多和你计较了,书和砚台都还我!!”
追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才看见那乞丐。乞丐衣着破破烂烂,不足以蔽体,全身是伤痕,恐怕是摸爬滚打摔来的。身上脏污泥泞,衣冠不整,一头鸡毛似的乱发顶在头上,散发着阵阵酸腥恶臭。
追云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想乞丐有如何如何的不对称,他又不是铁疙瘩,自然会心存怜惜。
原本面对店主的辱骂乞丐不为所动,怯懦地缩成一团趴在地上,书和砚台捂在怀里,一脸木然又警惕,又骇人又可怜。
可在店长扑过来要抢回砚台和书本时,乞丐就像终于活过来一样,面目狰狞,疯了一样的挥开店长的手,用尽了力气抱紧怀里之物,嘴里嗫嚅着什么,又恢复了那种木然神情。
追云仔细去听,只听见零散几个字眼:
“不…不给……求你们……书…砚台,砚台,书,书……带,书……还有笔,毛笔!毛笔!”
嘟囔到这儿,他又开始发疯,竟然想冲回店里去抢毛笔。
“你大爷的!”店主大喝一声,忍无可忍地叫了几个小伙,把那个老乞丐一把掀翻在地上,结结实实揍了几个拳头,最后一把抢走了乞丐怀里的上号端砚以及那几本书,不忘吐几口唾沫在乞丐身上:“呸!真他妈贱,滚远点!”
老乞丐怀里空空,眼神也空寂,窝成一团不动了,开始哭,呜呜咽咽,难听的很。
村民唏嘘,不少有可怜他的,却无一人上前。
“咦,是个疯的么。以前没见过啊。”
“好像是昨儿才流浪到咱们镇上的。”
“啧,真晦气。”
“……造孽啊,出门碰上个臭疯子,呸呸!”
村民唏嘘。
仅仅唏嘘。
人群逐渐散去了,只有追云一个人立在原地。他想管,又不知从何管起。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发生的道理,若擅自插手,恐会弄巧成拙。
他摸了摸袖子里那些银子,走进店面,无视了店长店员的招呼,径直从柜台上摸了一只普通毛笔,付了钱。垂着眸子不咸不淡:“贵店门外对联歪了,不对称。”
店长也是个势利眼,刚刚因乞丐心情不顺,看追云只买了个便宜毛笔,还这么多管闲事,眼下正烦躁,便不屑道:“管你什么事?”
追云兀自在广袖中摸索一阵,攸地掏出一把雪白拂尘。凭着这么一张仙姿灼灼的脸和出尘俊逸的气质,他把八百年不用一次的拂尘一挥,搭在臂弯上,一本正经:“风水不好。断财路,驱福源,穷凶极恶。”眼看快要扯到天谴了,简直胡说八道。
店长确实被结结实实地唬住了,他对着追云拜了拜:“哎哟!道长!仙君呐!小的眼拙,未仔细看,这就去贴正,这就去哈!”
追云监督着他们把对子贴正,才庄重点点头。
店里伙计和店长都松了口气,转身重新投入忙碌。
追云用拂尘拍了拍对子上的灰,塞进袖子里。再捏着那一管毛笔,冲着乞丐走过去。
他未俯身,就这么垂着眸子,递过去:
“给你。”
乞丐愣愣抬头,眼神逐渐聚焦,嘴上小幅度嗫嚅:“毛…毛笔?毛笔…”
追云点点头,依旧面容淡淡:“嗯。这支赠你,切记不可偷盗。”
老乞丐颤抖着肮脏的手接过去,迅速把毛笔捂在怀里,才安下心来,抬头对上追云的目光——沉静淡然,却慈悲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