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序 王晓佳
凌晨三点的上海街头过客并不多,晃花了眼的霓虹灯还在不要命的闪烁,生于阴沟藏于阴影度日的飞虫抓住了唯一的机会扑火,却没成想这近在咫尺的火光被一层塑料薄皮包着,失了希冀,成堆的死虫壳体轻飘飘落下成了灰。我从医院逃出来,十分平静。
若是青春时期怨天尤人的小青年来到这,不说学着古人吟诗作对,八成是要用华丽腐朽的文字来歌颂生命,然后扯着嗓子悲古怀秋,倒也不知道哪儿掀起的歪风气,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也能强行堆在一起。风里带着父母话里讥笑的刺,几个小时的冷风没能吹净那血缘之痛的灼热。
我拎着吉他找了块大理石砖就地而坐,上海最残破的街头,连流浪汉都嫌弃唾骂。天然的避风港是不知名的高铁站口,我锁在角落里抱着吉他轻抚,唯一的安全感来自于与我心灵同规律震颤的弦音。
“那个……这里是我的位置。”
抬眼见一个拎着键盘的人,同样落魄,同样眼里偏执痴狂――我好像找到了另一个我。虽然这个世界上的怪胎许多,但是总是少见的。城市的阴雨天能通过音乐联系两个本不该相交的灵魂,街头的乐队凭借着青年人的同情心维持生计与梦想,出墙的红杏从来活不过第二个星期。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理智理性,却又偏执疯狂,合理的同时又荒谬着。
而我唯一认定的,就是对怪胎艺术情有独钟的人大都是疯子,比如我。
这些年来,我在众人隐藏起丑恶的嘴脸中接受唾骂,在指指点点中佯装乖巧,那些人形同僵木的灵魂走在那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大道上,不可避免的,大多数人从出生起就走向死亡。可我一直都是个疯子,我想死在安稳之前。
我谨慎地靠着墙起身不可避免沾上了白灰,偏了手袖不让灰沾到吉他上,看见她背后方型的布袋,说了句,“你是键盘手?”
说话时同她人平视,是小家子气的基本交友礼仪,我天生反骨却总是压着性子为了父母的脸面做事,不知为何,此时竟然心虚地有种过年走亲访友时堆起假笑的作呕感。那双融化在黑夜里的冰冷眼眸有些波动,喉咙的震动对于独行者来说是一种噪音,“嗯。”
她的眉头皱起,在略微干燥凌乱的发私下像是隆起一坐山丘,杂草丛生,寒冬凛冽飘着大雪。在与家人亲戚周旋的多年战役中我遇到许多中规中矩的同龄人,鲜少有像她这样将不满表现在脸上的。装着键盘的包被放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她不拘小节坐在另一块石砖上,侧着身,键盘被她偏瘦弱却高大的身形遮挡的完全――那是她的灵魂。
就如同,吉他是我的灵魂。
骨肉与灵魂尚在便早晚会有相遇的一天,脐带结里流淌的热血连接着命理里的前世今生,骨肉腐烂侵蚀化为土木,灵魂无处安在,就寄存在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上。
“袁一琦。”
大理石板上倒影着我和她一高一矮两个破碎的倒影,吉他与键盘靠在一起闪烁着,那是清冷月光的施舍,它们太久未能散发自己的光辉岁月,太久没能听到世人的欢呼。
独行者的致命缺点就是不容许压了自己一头的人存在。我靠近,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戏谑着垫脚尖,“嗯?”
她的眼神犀利冰冷让人看不透,那身型稳稳当当如磐石立在原地,连不小心触摸轻颤着的食指也冰凉,她重复,“我叫袁一琦。”
我瞥了她一眼,“挺惨。”
“你不也是,逃出来的吧?”她笑得露出一小节尖牙,指着我单薄的淡蓝色条纹衣服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森林旁边最近的医院,病服是蓝色的。”
多年来被人嘲讽讥笑的痛苦感在这时如空中巨兽出逃,海水漫过海涯上长势正好的青草,苦涩随着海水在每一寸土地肆虐。我在她眼里看到的,看到的,看到那厚积薄发一飞冲天的雄鹰,那草原上驷马狂奔带着冷意的箭矢,雄鹰高鸣长啸,幼鹰自崖上坠落,它的灵魂寄存在母亲身上,那血水那奶水干涸枯竭,她已经无了生的可能。
我从她的眼里移开,看见那贴着创口贴的键盘,“疼吗?”
她止了笑意,突然喏喏低下头,兀的说,“疼,哪都疼。”
“我也疼……我不怕疼的,手术那么长的那么粗的针管扎我腰里我都没吱声……我这样的人,多活一天赚一天,”我安慰似的将键盘平放好在大理石板上缓慢举起吉他,将被我隐藏地滴水不漏的角落公之于众,那是山峦悲催的裂缝,污垢藏的很深连绵软湿润的棉签都探不入。那是我第一次提出艺考的决定时被父母毁掉的,他说不就是个会响的玩意吗?这么娇贵干什么。我想着心里又涌上一股子苦意,“……我就是见不得它们受伤。”
想起父亲从我身边路过时还在唠叨着,卷起的裤腿下是劳累过度的汗迹和街道上的灰尘。我的心沉了又沉,那千言万语堵在嗓子,最后只对父亲憋出来一句:
“它是有生命的。”
“她是有生命的。”
这话从袁一琦嘴里说出时,我感受到了如世界皲裂破壳而出的幼崽才能听到的救赎,我愣愣看着袁一琦,她笑着从包里取出听可乐递到我手上,“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不是吗?”
我笑笑,问,“你从哪边来的?”
“森林。”
“脑子瓦特了?上海哪有森林?”
“最后那座山。”她说,“跟我来。”
耳边是绿化带里间隔都精确测量的树木叶片摩擦轻响,袁一琦大步将键盘背在肩上在破烂的街道里穿梭,我紧紧跟着,跟着这个徒步走过南北的流浪者身后。生命自她脚底生长衍生,在钢筋混凝土建筑群中艰难求生,四处碰壁。直到象征着特立独行的毛燥头发弯下腰,袁一琦走走停停,最终爬到了某座建筑的顶峰,停下脚靠着边,不羁地朝我笑。
“在那儿呢。”说着,她偏过单薄的身躯,露出身后两座压迫建筑中的缝隙,那某绿意挤破了头争着与天光同步挤过罅隙,电线杆连接着彼方几里地的乌托邦。
她又轻点键盘,“我是从那来的。”
“那是什么?”
“那是――最后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