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今夜怎么来了?”
夜深了,她虽只着素衣,见了他,仍是轻轻行了礼。起身抬头望向他,几日未见,他仿佛又清瘦了些。
“是有些日子没见皇后了,皇后这话问的,倒像是与朕赌气,怎么,朕不能来你这了?”
他如此气冲冲闯进内殿,又听他这样讲话,不知自己是哪里又惹到他了。
“赌气?臣妾倒没有。”只听她一派柔和谦祥的语气。
他见她并不与自己话语纠缠,自己气冲冲的,她始终平静无波,倒仿佛重拳打在了棉花里。他短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并不看她,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忽得瞥见梳妆台上仍摊着一卷书,便随手拾起看了眼,“《汉乐府》?丹姝最近原来在看这个,读到哪了?”
见他今夜又是气冲冲,又是无话可说的样子,现下竟不知怎得又扯到自己所读的诗书上,一会一个模样,她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是随便找来一卷书,临睡前翻两页,倒好入眠。”
他仔细一瞧,正翻在《陌上桑》一篇。
又再看了一眼,随即便放下了。只见他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散落在她身上,含笑着望着她此刻已经落了妆的模样,淡淡的粉色丝制薄衫衬着她原本过于白皙的皮肤显得些许娇嫩粉透,所有头饰取下,乌黑细长的秀发随意披着,妆容淡去后仿佛连脸上的神情也不似白日里那般端庄含蓄,在柔柔灯光中,甚是清丽娇柔。
他不觉得看得痴了,听她轻轻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
“《汉乐府》朕也喜欢,小时候读过。‘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书中言罗敷美貌令人忘俗,却不知有丹姝几分?”
她听他拿古代美人赞自己,低着头浅浅笑着,“官家这是拿书中人取笑臣妾呢。”
“ 朕记得《陌上桑》中还有一句,那路过的使君调戏、觊觎罗敷美貌,却被罗敷当头一喝‘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这一句,朕记得可有错?”
“官家博学强记,幼时读过便过目成诵,一字一句都记得不错。”
他深情望着她素丽的面庞,半晌没有言语,转过身又朝她的梳妆台望去,“平日里见皇后打扮皆是素雅清丽,甚少见皇后戴什么金钗金钏的,怎么此次去寺中还愿祈福倒戴那些俗气玩意儿了?”
“金钗金钏?”她喃喃念着,起初不解,随即便明白了。
她心里笑到,原不知他深夜怒气冲冲地来所为何事,这样一问,倒清楚了。原是为着从寺中回程在山中遇到冯京的事,使君、罗敷的故事竟也是意有所指。
她心中早知大概,只得浅浅一笑问道,“官家可是听到了些什么?”
只见他背着手,并不回头看她,“后宫之人的闲言碎语,原不值得听,只是传着传着,倒像是在听话本一样。什么俊秀儒雅的公子,什么清丽绝俗的小姐,又是久别重逢,又是金科及第,外头的人说的有模有样的。哎,朕还从未……”
只见他左右踱了几步,没了平日里稳重沉着的官家模样,忽的顿了一会,回过头痴痴看着她问道。
“他真的拾到了你的金钏?”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生闷气的模样,闻言更是禁不住一笑,“我这乍听着,官家倒像是吃醋了?还清丽绝俗的小姐呢?我呀,只怕在官家心里,一直只是一个端着模样、不苟言笑的皇后。不会撒娇也不会示弱,冷淡无趣的女人罢了。”
“还说没有在赌气,明明就是在怪朕冷落了你。”原来她一本正经撒娇埋怨的样子竟然十分可爱。
这许多时日的疏远、隔阂、误会,此刻在这坦白的一句话间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他们仿佛仍是当时新婚的夫妻,夜半无人私语时,说着最无所顾忌的话,亲密无间地解释着自己的心。
他轻轻踱步走近她,在她耳边呢喃说着,“听说那位拾到你金钏的公子,是个翩翩少年郎,绝世的容貌和才情,令所有随行的人见之忘俗。还听说他一路追着丹姝的车马,要归还你姝的金钏,可真是个痴情执着的男子。”
她闻言笑着偏过头,“是吗?绝世的容貌和才情,我倒是没看清。至于这痴情执着,丹姝更是不晓得了。不过我远远瞧着,那确是个翩翩少年,只是不知这翩翩少年成年了没有,看着比丹姝小个五六岁倒是有的。”
他一听,原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公子,心下竟觉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此刻又见了她这般温柔娇羞的模样,方才进门那般的怒气冲冲早已经烟消云散。又想到自己方才为了个毛头小子吃醋,又是含沙射影,又是用典说辞的,只觉好笑。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恨不得马上掩饰过去。
“皇后大老远的去山中寺庙之中为朕和皇嗣请愿祈福,舟车劳顿,路途艰辛,可还顺利?”
她仍是低着头达道,“臣妾惶恐,徽柔生病、安寿公主病逝,这些种种臣妾都无能为力,令官家悲痛烦忧。”
今上闻言,最近徽柔生病卧床、安寿公主又不满一岁就病逝了,想到自己子嗣稀薄,时至壮年膝下仍未有皇子,几位公主也是多病多灾,又想到前朝大臣总是向他进言请求接宗室子入宫,思及此处,无限忧愁便涌上心头。
她见他闭目扶额,便知他又为皇嗣之事忧愁了。
皇嗣后代,时时刻刻牵动着前朝后宫,是官家的责任也是义务,事关家国天下。如今储位旁落,眼见着就要被逼立宗室子。无论前朝后宫再难的事,她也从未见他如此烦忧。
她轻轻走近他,牵过他扶额的手,温柔擦拭他的手心,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真正安抚他。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靠近,他轻轻地睁开眼睛,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放在自己的心上,方才因思虑疲惫的目光此刻正灼灼地望着她,只听他问道,“皇后为朕念经祈愿,但是皇后知道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她被他紧紧抓着手,望着他炽热的眼神,这是他们之间许久未有的深情缱绻,她突然感到些不知所措。
只听他竟带着哭腔,沉沉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去求什么愿?”
他现下这幅模样,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忽然他一手伸到她的腰处,重重地将她往自己身上靠近,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身体,此刻殿中安静如寂,仿佛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只听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着,说话谈吐间的湿热气息在她耳边飘荡包裹着。
“朕想要一个嫡子。”
她惊得抬起头,正迎上他深情渴望的目光。
原来自己一直努力维持着要做一个贤德、配得上他的皇后,却忘记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作为官家的皇后,为他诞育子嗣都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她从前心里暗暗觉着张娘子任性,而官家却总是时常纵容着张娘子。此刻回想起这些日子与官家的逃避与疏离,却发觉,原来真正任性的人竟然是自己。而官家,作为她的丈夫,却从来没有勉强或者要求过她什么。
原来一直以来被放纵喜爱的,竟然是她。
说罢,他将双手覆上她的衣肩轻轻摩挲着,见她呆呆望着自己,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未发一言,便动情地将额头抵在她眉眼之间。
“皇后可如朕所愿?”
…………